成暃呆立在雨中,心道,說我克木,確實是真的,才要去避雨,它就被雷劈了,是我害了它。


    但剛才閃電一晃,天地雪亮時,他依稀看見遙遠處,似乎有處高地,上有房舍。


    他又調轉身,朝那房舍走去。


    成暃幾個隨行一路狂逃,在一處土丘下尋個糙堆紮了進去,戰戰兢兢縮了很久,不見強人追來,天上又降雷雨,終於昧不住良心,冒雨回去,隻見一地殘木破簡,沒有成暃的蹤影,就商議說:“現若回府,員外定然饒不了我們,不如就把身上的錢財平分了,各自再尋出路。”


    又都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車夫領頭禱祝道:“暃少爺暃少爺,你生來不凡,星宿護體,從來隻有你克人,沒有人克你。今日與幾位大王狹路相逢,小人等自忖不及少爺,怕成你拖累,這才先行離去。不知少爺與那幾位大王究竟鹿死誰手。若少爺仍在凡世,小人等無福侍奉,無顏再見,就此山長水遠。若少爺已然成神,想來降臨凡塵一遭,隻為渡劫,如今定已位列仙班。凡塵碌碌前世,不在眼中,小人等與你,不過螻蟻,不值當記掛,小人等逢初一十五,定會為少爺送上供養,願少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早成大羅金仙。”


    話未落音,突然一道銀蛇般閃電刺穿蒼穹,跟著霹靂一聲巨響,一個隨從高呼一句:“不好,暃少爺顯靈了!”一躥而起,幾個隨從爭先恐後連滾帶爬倉皇奔命。


    雨越下越大,成暃眼前越來越模糊,全憑一股意念,一直往前走,那房舍終於漸漸近了,就在眼前,門破窗殘,是一處廢棄的土地廟。成暃一頭紮進去,癱坐在地,擦擦臉上的水,左右四顧。屋子當中一個土台,立著一尊泥像,全被灰塵蓋掩了,門外樹木搖曳,除卻雨聲,世間一片靜寂,卻也是成暃不曾見過的景象。


    成暃嘆了口氣,心道,如果不是眼下這麽狼狽,就這樣坐在破廟裏,看這番風景,其實也很不錯。


    不過若不是這般狼狽,又怎麽會來到破廟,見得如此景象?


    總是人生一場歷練罷了。


    這麽想他又徑直笑了,有種天寬地闊任憑它的敢情直充胸臆,擰擰衣襟上的水,突然聽見門外撲喇喇一聲響。


    成暃起身瞧了瞧,沒看見什麽,剛又要坐下,一扇破窗突然嘎吱一響,成暃再一轉頭,陡然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


    ☆、第四章


    成暃嚇了一跳,那人亦是個少年,一身白的刺眼的長袍,渾身濕淋淋的,膚色與袍子幾乎同一個顏色,懷中還抱著一隻水淋淋的雞,朝成暃一笑,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便彎了起來,眼尾仍微微上挑:“在下行路間忽遇大雨,可否與兄台在此同避之?”


    成暃道:“在下亦不過權且在此避雨,與兄台一樣,怎敢承此一問?快進來吧。”


    少年方才邁進門檻,抹抹臉上的水:“這雨真是好大。”在門內一尺處立定,一隻胳膊挾著那隻雞,另一隻胳膊伸開,身擰頭甩,快速搖擺了幾下,又把雞換一隻胳膊挾著,這隻胳膊伸開,再度猛地搖擺幾下,這才走到成暃麵前。


    成暃看著稀罕,不由得問:“兄台方才是……”


    少年道:“抖雨。兄不曾如此做麽?”


    成暃道:“不曾。”


    少年的眼光閃爍了幾下,又道:“我方才抖得水點兒,沒有甩在兄的身上吧。”口氣小心翼翼的,似在試探。


    成暃連忙道:“沒有。”


    少年才又笑了,他胳肢窩裏挾著的雞咕咕抖動了一下,成暃道:“這是兄台的小寵麽,甚是可愛。”


    少年道:“不是,剛好肚子餓了,就獵了它,權做晚飯。”拎著那隻雞晃了晃,“隻是瘦了點。待我料理了它,與兄一同享用。”


    成暃正要推辭,少年已噌地轉到了神台後,成暃隻聽見那雞咯嘎一聲厲嘶,跟著撲稜稜幾聲,而後動靜全無。


    過得一時,少年拎著一隻去光了毛的死雞轉出來:“兄先替我拿著,待我再去尋點柴禾,烤了它。”


    成暃嗅到一股血腥氣,驀然瞄見少年的嘴角掛著些血痕,粘著一點絨毛,心中一驚,少年已將死雞塞在他懷中,又轉到神台後麵去了。


    成暃抱著死雞,暗暗想,這人來得古怪,明明一直沒看見人,突然他就出現在門口。筆記小說中所說鬼怪山魅,恐怕並非杜撰……


    他打了個冷戰,再低頭看看那隻雞,脖子上一個口子,不像刀割,倒像被什麽撕咬……


    成暃不敢深想,少年又從神台後走了出來,將一捆木柴丟在地上,再從柴堆裏抽出一根細長鐵棍,串起死雞,拿兩個架子架在火上。


    成暃心道,柴就罷了,這根鐵棍和兩個木架,應該是家裏才會備有,怎麽能隨便找到?


    少年又道:“地上這麽骯髒,兄台怎好直接坐著?”往神台後一轉,又拎出兩個幹幹淨淨的蒲團,遞給成暃一個。


    成暃再想,這人挺好的,到眼下為止都沒有害我的意思,何必管他是什麽呢?即便他是妖,反正我亦不算個尋常的人,自己一身毛,憑什麽嫌人家是妖怪?就道謝接過蒲團,與少年一起對坐烤火,將書冊打開晾曬。


    少年盯著成暃晾書,雙眼一眨不眨:“兄台是讀書人?”


    成暃道:“看過一些罷了,不敢當這三個字。”


    少年又道:“那你是哪家的?道?法?墨?縱橫?”


    成暃道:“師從孔聖門下,習儒。”


    少年又笑了,雙眼在火光映照下亮閃閃的:“我亦讀過一些書,不過都是道家的……”往成暃跟前挪了挪,“原來現下,習儒之人都穿這樣的衣裳了。”抬手摸摸成暃的袖口,身上微光一閃,那件白袍子忽然變成了和成暃身上這件式樣相同的長衫,連袖口鑲邊花紋都相同,隻是仍是白色。


    成暃一驚,勉強笑道:“兄台好法術。若我也會,出門便無需帶那麽多行李了。”


    少年道:“你們人身上沒有毛皮,得穿衣服。我覺得好看,就變出來。其實隻是我身上的毛皮化出的幻象,不像你們,可以換洗。”


    成暃心想,他這麽坦坦蕩蕩地說出了自己有毛,我豈能再含含糊糊?遂又拱手道:“唐突請教,兄台真身是……?”


    少年道:“弟是一隻狐。”


    成暃訝然,少年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請兄放心,我們狐族,亦分各等各類,弟與那尋常俗狐不同,身上沒有醃臢氣味。不信請兄湊近些聞聞。”


    成暃連忙道:“狐兄誤會了,弟是見識少,之前僅在書本中讀過狐族逸事,故乍聞狐兄真身,有些嘆異。望兄勿怪。”


    少年身上又光芒一閃,嘭地變成白毛絨絨的一團。


    “我真身,就長這樣了。”


    成暃更加驚訝,筆記小說中常有狐仙故事,但眼前挺著胸脯端坐的狐狸與書中配圖裏細長身體細眼尖嘴的狐大不相同,尚是濕潤的如雪毛皮包裹著豐潤的身體,大尾巴盤在爪邊,雙耳抖了抖,就好像搔在成暃的心上。他強忍著自己伸手去摸摸的念頭,狐狸身上再光芒一閃,又變回方才的少年:“讓兄見笑了。”


    成暃道:“不不,狐兄的真身,甚可愛。小弟的意思是說,很美。”


    少年漂亮的眼睛又眯了起來:“弟雖然是狐,卻不姓狐。我名叫李輕。”


    成暃拱手道:“弟姓成名暃,因未及冠,尚無字。再冒昧一問,李兄可是取狸為姓?”


    少年搖頭:“不是,我以前有位朋友姓李,我那時候毛皮不好,長過疥癬,旁的狐狸喊我阿禿。後來,我遇到了他,他讓我到他家住,幫我治了疥癬,我當時還小。”抬手比了一下,“才這麽大。他叫我阿輕,還讓我跟他姓。”


    成暃曾見過幾次年幼的小貓小狗,便想像了一下幼狐的樣子,覺得一定很可愛,不禁露出微笑。


    少年亦跟著笑起來:“對了,你說你沒有字,但我有。後來我長大了一些,他說我沒那麽輕了,就給我起了個字叫小重。他又說,這個重字,念‘眾’,不如‘崇’好聽,如果看見這兩個字是一個意思,念出來又是一個意思,更有趣些。所以就讀成‘崇’這個音了。”


    成暃稱讚道:“恍若輕雲重疊疊,意境大好。”


    少年笑得更歡喜了。


    成暃聽他說那位姓李的朋友,字字句句情誼深厚,怪不得待人這麽好,原來是隻和人處熟了的狐狸,不由得更放鬆了,道:“李兄的那位友人可就住在附近?”


    少年神色一黯:“他死了。他爹爹是丞相,惹了皇帝不高興,他全家都死了。我沒有本事,那時候還不會化形,救不了他。”


    成暃怔住,片刻後才溫聲道:“世間多有無常事,李兄請勿太悲痛。”


    他臨行前,曾看了一些政事相關的書,本朝立國以來,並沒有姓李的丞相。莫非是前朝?那眼前的狐狸可真年歲不小了,居然看起來還如斯稚嫩,仙妖精靈,真神奇矣,遂又道:“況且凡人壽數,本就不過匆匆數十載,與狐仙相比,便如瞬消朝露。”


    少年看著他,雙眼亮亮的,片刻後嗯了一聲,將已烤的油亮的雞從火上取下,撕開半隻給成暃:“雞腿最好吃。”


    成暃道謝接過,少年自捧著半隻雞撕咬,嘎嘣嘎嘣嚼骨頭聲中偶爾穿插進木炭的劈啪。


    成暃飯量不大,吃了沒多少雞肉,就飽了。少年已將另半隻雞啃的隻剩幾塊大骨頭渣,轉頭盯著成暃手中的雞:“你不吃了?”


    成暃看著少年的眼神,把手中的雞向他遞了遞:“我已經飽了。都是撕下食之,並未沾染口水,若不嫌棄……”


    少年一把接過,嘎嘣嘎嘣,不消片刻,又啃吃幹淨,舔舔嘴唇手指,身上光芒再一閃,變回狐身,打了個嗬欠,盤身在蒲團上,眯fèng起眼睛:“兄台若是冷,可以靠過來一些,這樣睡覺暖和。”


    它身上的毛已經快幹了,蓬蓬的,看起來比方才更豐潤了,盤在那裏,活脫脫就是一團白色的毛球。成暃的心裏又癢起來,拖著蒲團坐到狐狸身邊,盯著眼前毛茸茸的腦袋。


    狐狸向他的方向歪了歪頭。


    成暃忍不住試探著伸出手,指尖觸到絨絨的毛尖,狐狸閉著眼睛,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成暃便大著膽子,輕輕摸了摸狐狸的頭頂。


    狐狸的雙耳抖動了一下,嗓子裏嗯咕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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