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量了一下我道:“看來趙爺是打算在承州長住了?”


    白仲錦道:“洪二員外還不知道,這位趙老闆可是位大客商,還曾去高麗販過參,小弟便是一二年前添補藥材時與趙老闆結識的,我昌隆街新開那間鋪麵,就有趙老闆一半。他估計還是四處跑,隻是有了份生意在,買個宅子多個落腳的地方。”


    洪信連聲道久仰。我急忙謙虛道:“大客商當不得,就是四處跑跑,捎帶些雜貨賣賣,餬口而已。”


    洪信道:“這處宅子趙老闆隻要看得上,便按底價給了,隻當交個朋友。”又道:“對了,還不曾請教趙老闆名諱。家中老母久病,正想買些參熬湯藥。老參性太重,恐怕年歲長的頂不住,聽說高麗參藥性雖然淡,不過性平和些,趙老闆那裏若還有勞駕幫忙留兩根。”


    我道:“好說好說,在下手中的貨裏,應該還有幾支,都是極品高麗紅參思密達。在下姓趙名財,字家旺。”


    洪信稱讚道:“趙老闆這個名字真吉利。”遂又開始和我誇他這座宅子。據他說,這座宅子是剛過世的洪老員外蓋了當書齋使的,老員外好修道法,閑的時候就來這裏住一住,看書避靜。


    洪信又道,這座宅子,布局還有個巧思在。右首大門繞過影壁到進正院月門之間的搭了花架子種了爬牆虎的一塊叫做春園。正院小樓這裏,有個小魚池,浮著兩片睡蓮,算夏景。左首廚房柴房茅房水井所在的那個小院,因為關係吃喝拉撒,五穀雜糧,所以叫秋園。最後就是小樓背後一塊,有兩三株孱弱的臘梅,洪信說,冬天開了花,格外雅致美麗,充滿冬趣。


    於是這個小宅子,就暗藏了春夏秋冬,洪信道:“因此,先父給它取名為四季園。”


    我聽得後槽牙有點酸,不過這個宅子,開出的價錢委實合算。我合計了一下,最終還是買了。


    四處走了兩三年,總算按了個窩。


    買下之後,我搬進來,住的頭一夜,睡得甚是愜意。


    白如錦向我道:“住樓上,還有個好處,老弟台你興許不久就能知道。”


    我當時不解,過不了多久,果然知道了好處在哪裏。


    我購宅子的時候大約六月末,搬進來後不久,進了七月,突然有一天陰了天,就再沒晴過,瓢潑的大雨嘩啦嘩啦往下倒。倒了數日,有天早上我起身後,開窗一看,驀然發現樓下一片汪洋。


    我站在窗麵,眼睜睜看著水麵高些高些再高些,一天沒下得了樓。到了第二日清晨,水已經淹過了院牆。白如錦帶著兩個艄公,劃著名一隻小船漂進院裏,把我接了出去。


    我蹲在船頭,看著承州的街道上小船來筏子往,整個城被水淹了,城裏的人卻好像不當一回事。街道的二樓上,照樣開著店麵,以往蹲在路邊擺攤賣菜賣雜貨的,改在船上賣。連州府的衙役都盪著小船各街巡視。


    白如錦讓人把船劃到一座酒樓邊,酒樓的二樓邊掛著一把梯子,船靠著梯子邊停下,我隨著白如錦踩著梯子爬上二樓的迴廊,萬幸我腿腳靈便,爬得順當利落。剛站到二樓迴廊上,立刻有小夥計拿著幹手巾,先彎腰替你撣幹撫平衣擺,再讓進廳內。


    菜譜送上,我端著茶水正喝了一口,眼角裏看見街對麵酒樓的窗裏伸出一顆腦袋大吼一聲:“蔥,來一把!”


    立刻有一頁小舟飄了過去,船上碼滿了菜蔬。


    我不得不讚嘆道:“貴地的風俗真非同尋常。”


    白如錦翻著菜譜,摸摸唇上的短須:“慣了。”


    承州離長江不遠,又靠著兩條河,看樣子時常發水。


    各點了兩個菜後,等上菜的空閑時,白如錦看著窗外絡繹不絕的小船筏子又向我閑話道:“承州這地方,到了夏天年年鬧澇災,為了保沿河的另外幾個大些的城,還時常拿這裏當泄洪的地方用,大家就都慣了,過個十來天水就退了。”


    白如錦摸了兩顆五香豆嚼,又道:“不過,往年的水都沒這麽大,頂多淹半個人,就從三年前起,水就特別大。”頭往前伸一伸,壓低了聲音,“人都說,是那個倒黴鬼懷王的冤魂在作祟。”


    我怔了怔,道:“不至於吧,懷王和這個地方有何關係。”


    白如錦的脖子伸得又長了些,聲音越發低:“老弟台,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承州名字裏,有個承字,城南又有條郡河。懷王的字,好像就是承浚……”


    我幹笑兩聲:“這個……”


    白如錦撚著短須稍兒道:“有時候,這種邪門的事情,不能不信。你知道,那位冤鬼懷王,他是個瘸子。結果就是三年前,他死了後不久,這裏的水發得特別大,城外有個水伯廟被雷劈倒了。因為犯了個‘跛’字。後來那個水伯廟怎麽都重修不起來,等到京城裏皇上降旨給懷王修大陵墓,又做法事後。我們這裏把水伯廟改成水神廟,才又修了起來。”


    我道:“這樣說起來是蠻邪乎的。”


    恰好此時菜上來,白如錦略停了停,我夾了一筷肉絲,白如錦哧溜灌了杯酒,窗外街道又有一群州府衙役站在船上漂過,白如錦望著一船船的衙役道:“前些時日,汛期將至,知府大人便上報朝廷請款糧,據說今年朝廷派了一位了不得的欽差大人過來治水,可能是快到了,府衙這幾天戒備的挺嚴。”


    幾年不怎麽打聽朝廷事,不知道朝中的崢嶸砥柱們有沒有變幾根,我忍不住問:“是哪位大人,如此大陣仗。”


    白如錦舉著酒杯,低聲道:“據說是工部侍郎雲毓,來頭夠不夠大?自從柳丞相引咎辭官後,朝廷中年輕的官除了張屏張大人,哪個還能比得過他?可惜他是雲棠的兒子,懷王的冤案,雖然過錯幾乎是柳丞相扛了,但聽說也有他一份。否則柳相辭官後,丞相之位說不定輪不到今天的張大人。”


    我握著酒杯嗬嗬兩聲。


    白如錦搖頭:“隻是不知道這位大人過來,水會不會越發越大。”


    第36章


    雲毓治水,應該是最近幾日就來,我在承州大概要呆到八月初,說不定能瞄見一眼,說不定瞄不見。


    瞄得見瞄不見都那麽回事了。


    人生幾十個年頭還挺長遠,雲毓也罷,柳桐倚也罷,甚至是啟赭,昔日熟人,不一定哪天就會打個照麵。懷王早變成了一把灰,埋在京城的墓裏,還是許多人看著燒的,料想不會懷疑有詐。如今世上隻有商賈趙財。就算打個照麵,又能怎樣?


    不曉得如今當日的那些人都過得如何。


    雲毓和我那堂侄,啊不,已經不是堂侄了,是聖上,處得還好麽。


    皇上這兩年精神頭很足,據說添了好幾個皇子。雲毓實在可嘆,三年前的那事,他全家除了他,都成了罪民,他其實是個孝順人,保了全家的命,可全家說不定都恨他入骨。看上的人偏偏還是皇帝。


    所以說,什麽鍋配什麽蓋都是命中注定的,雲毓除了啟赭,應該沒誰降得住,啟赭除了雲毓,也沒誰綁得了。


    至於柳桐倚,我聽說他辭官回家了,有些歉意。朝廷的一個根樑柱子,算折在我手裏。後來,隱隱聽說他歸隱山野,又有一說他雲遊去了,想來比在朝廷瀟灑隨意。他也曾說過,想做個閑散人,這樣一想,我心裏的歉意少些。


    於是,我這次在承州遇見雲毓治水,算是上天安排。過了這一回,說不定這輩子還能碰巧碰見幾次,也說不定從此見不著了。


    在酒樓中吃了飯,白如錦又引我去他家中坐了坐,商談店鋪中的事宜。


    白如錦家在承州城算數一數二的富戶,宅子建的頗豪闊,如今一半淹在水裏,仍有一截圍牆露在水麵上,大門邊的牆上有個可開合的地方,能供船出入。據說承州富戶的宅子,都有這麽個船門。船進了宅院,直接漂到正廳。


    白如錦有四個夫人,三子兩女,他的大公子今天都十四五歲了,跟著爹學做生意,白如錦喊他過來給我見了個禮,喊了聲趙叔父。


    另有三個小些的,才都七八歲到十來歲左右,在二樓廊上跑來跑去玩耍,摺紙船往水裏扔。還有一個最小的千金,才一歲左右,是白如錦的三夫人所生。這位三夫人是個精明厲害的女子,白如錦手下的幾間商鋪一半由她管理,商賈人家的女眷本就不大避諱見外客,這位三夫人時常隨著白如錦出外談買賣,算起帳來比她相公還厲害。


    三夫人這次也和我們同在廳中坐,白如錦向我說明鋪麵的籌劃開銷進出及以後的規劃預備,三夫人坐在他身旁,翻開帳冊劈裏啪啦地撥算盤,一條條報帳目,清晰明白,養娘懷裏抱著那個小千金與幾個丫鬟立在她身後,一兩刻鍾左右便盤清了帳,三夫人把帳冊算盤遞給丫鬟,從養娘懷中接過孩子抱在懷裏。


    我不禁感嘆道:“白兄與夫人真是天造地設,夫唱婦隨。”


    白如錦笑道:“老弟台你也娶一個便是。拙荊如此愚笨,剛嫁給我時什麽都不會,隻學了半年多,就能幫得上忙了。”


    三夫人也笑道:“是啊,趙老闆為何還不娶妻。”


    我道:“天下男人,有幾個能像白兄這般好福氣,幾位夫人各個如花似玉溫柔賢淑,更有三夫人才貌兼備。我倒有心娶,隻是碰不見有緣的,隻好做光棍。”


    三夫人抿嘴笑道:“那是趙老闆眼光太高,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竟沒有一個入得了你的眼吧。”


    白如錦晃一晃頭:“月娘,你錯了,像趙老弟這樣的,依我看,是心裏有人,放不下,才至今未娶。趙老弟,可是麽?”


    我順著玩笑道:“白兄幾時會算命了?”


    白如錦道:“你隻說有沒有惦記過。說實誠話。”


    我想一想,點點頭,“實誠話麽,有。”


    白如錦擊掌轉頭看三夫人道:“看吧。”又向我道,“能讓趙老弟惦記到不娶老婆,看來是位絕色佳人?”


    我道:“嗯,差不多。”


    白如錦撚撚鬍鬚:“而且必定才貌雙全,溫柔似水。”


    我道:“頭一樣是,第二樣,不算,挺厲害的。”


    白如錦哈哈一拍腿:“原來趙老弟喜歡被人管著。那是樓子的姑娘,還是深閨小姐?”


    我道:“家裏當官的。”


    白如錦道:“喔唷,這可了不得,官家小姐!怎麽和你就沒成?”


    我道:“哦,人家心裏有旁人,和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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