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尋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爺,現在看著你,我想到一句話。”


    我怔了一怔:“什麽?”


    楚尋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楚尋道:“王爺,你臥房內放密函帳冊的暗室所在與鑰匙,我已經給了柳相。在王府時,我印了一套鑰匙模。”


    楚尋道:“懷王爺,你當我猜不到麽,那時逼迫我進暮暮館的,究竟是誰?隻因我不肯逢迎你懷王殿下,你動一動指頭,便讓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本王默默無語。


    原來楚尋一直如此以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殺了本王豈不痛快?”


    楚尋冷笑一聲:“怎可能這麽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譴,受當受之刑。我本該是個死人,要進暮暮館時,我就該死了,這一兩年,我不把自己當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楚尋走後,等到氣孔裏的光沒了又再有了,啟禮、啟正、啟幹、啟緋等王侄皇侄紛紛來看我。


    啟緋和啟檀是頭一撥來的。


    我還記得十來年前,我爹剛過世,我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折了腿,啟檀等幾個孩子常在我身後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還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邊身後。


    我其時年少,不免覺得紮眼刺耳,我娘就道,小孩子的惡意也是天真。後來有一日,我進宮,腰上掛了件我爹帶回來的牛角掛件兒,尾隨我的幾個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過一道迴廊時,啟檀從一個柱子後跳出來,撲到我腳下,抓住那個牛角掛件,睜大雙眼看我:“我要。”


    我遂把掛件解下,啟檀開心地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伸出手:“謝謝瘸子小皇叔。”


    我把握著掛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麽?”


    啟檀踮起腳尖,拚命伸手夠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謝謝小皇叔。”


    我把掛件遞給他,啟檀歡歡喜喜地拿在手裏,還讓我摸了摸頭。


    這些皇侄當年大多是讓本王這樣一點點收買過來的。


    時至今日,我進了天牢,他們卻還能不避諱地來探望,喊我一聲皇叔。不管是否隻是情麵上的,我都覺得值了。


    啟檀就一疊聲地和我說:“皇叔,你為什麽要想不開造反,你為什麽要想不開造反……”反反覆覆無數遍,除了這句話,他大概想不出什麽來說。


    啟緋嘆氣道:“大皇叔在中箭後曾向皇上求情,讓皇兄無論如何不要殺皇叔,他老人家給皇上擋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現在半條命在鬼門關口,醒不醒得過來還未必。看在大皇叔的份上皇兄應該會對皇叔略微開恩……”


    原來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來的確是老天在玩弄本王。


    坐了半晌,啟緋斟酌著吞吐道:“皇叔,雲……和……侄兒以為你知道。”


    我答不上話,啟緋壓低聲音道:“唉,皇叔,你怎麽就不想想,雲棠是太傅,打小雲毓就常和我們玩。曾提過讓雲毓做皇兄的伴讀,應該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紀比皇兄大,這事就沒成。“啟檀道:“別說皇叔,我們還成天價一道玩,我都沒瞧出來。也就你眼尖看得清。現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獻給皇兄的,皇兄不都給那誰了麽。“當年,雲毓的確偶爾和皇侄王侄們一道到我懷王府上,隻是我那時沒太留意,如今想來,啟赭對物件擺設興趣不大,他不斷看的那些東西,說不定正是雲毓想要。


    這竟是一段兩小無猜的情緣。


    此事不便再深說,又呆了片刻,啟緋和啟檀便走了,臨行前,啟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說了不會殺你。到時候,你什麽都說出來,誠心悔過,我們再向皇兄求情,說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啟緋和啟檀再看了看我,唉聲嘆氣地走了。


    等到氣孔裏的光又沒了時,本王正蘸著水吃饅頭幹,一群護衛簇擁著一個人走到柵欄外,打開了牢門。


    我放下饅頭幹,抬頭道:“柳相。”


    柳桐倚身後的小吏手裏捧著長方漆盤,上麵擱著筆墨硯台和一摞紙。我笑道:“柳相,不過堂審審便讓本王簽字畫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盤放在桌上,小吏同衛兵們都退到了牢門外,柳桐倚在我對麵桌前坐下。


    我道:“原來柳相是打算夜審叛賊。”我把桌上的碗盤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問什麽,請罷。”


    柳桐倚在燈下望著我,緩緩開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爺為何要造反。”


    我道:“柳相,有想問的不妨直接問,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謀劃之事,怎會猜不到緣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確定我會反,確定之後,方才能定計。


    雲棠和王勤來找本王合謀,雲毓初接近我時,柳桐倚還沒有做丞相。興許,他便是因為這個計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動禁軍之權,皇上早覺察他有反意,之後查證得出雲棠亦有參與,恐怕有意拉攏王爺。當時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徹查此事。”


    我道:“所以柳相便獻計,布下這套棋局,謀劃幾載。以雲毓做棋子。”


    柳桐倚靜靜看我,片刻,微頷首:“不錯,內應之計,是我定的。”


    我嘆氣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時,就該洗幹淨頭顱,砍下來奉給柳相,說不定柳相還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許多人的麻煩。”


    柳桐倚不語。


    我道:“柳相對本王的嗜好調查的十分詳細。多謝你安排了個楚尋給我。柳相為除我這個jian黨,既要雲毓與本王假意周旋數載。又要楚尋進暮暮館。床上床下,都照顧周到了。”


    柳桐倚的臉色終於又變:“楚尋不是我所安排。”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處,夢裏何須話江南。多謝柳相贈我這句話。”


    襄王已眷巫山處,夢裏何須話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說這句話的柳桐倚,懷得究竟是怎樣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發,半晌後,方才道:“楚尋的確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擇手段,還不至於使這種計策。”


    我道:“如今再計較已無意義,本王已成階下囚。罪有應得。我隻是還有件事不解,為何皇上與柳相,會知道那條秘道的出口?”


    柳桐倚和雲毓都隻去過水榭一次,絕無可能曉得那裏有密道。


    柳桐倚道,這條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訴了太後,太後又告訴了皇上。


    想來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無意中發現了秘道,說不定王妃肚子裏那個孩子的爹,就是從這個秘道中跑的。


    我嘆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確無論如何都逃不脫。”我從地上端起水碗,潤了潤喉嚨,“柳相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要奪位麽。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年幼時讀兵書,也被寄予厚望。後來我騎馬摔斷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沒了,人人都當我一事無成,人人都以為景衛邑丟盡了懷王這兩個字的臉。本王於是想做一件大事,讓天下人知道,身有殘缺,也能成就大業。”


    之前種種,都隻是一個瘸子的一場癡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時此刻,我起碼還是個奪皇位盡管未遂的jian王。如果真相大白,我還剩下什麽?什麽都沒有。一個一無所有的醜角。


    我拿過那一疊紙,翻了幾翻,滿篇罪狀。一條條,怎麽看怎麽十惡不赦。


    我提筆蘸墨,題上大名,手上戴著鐐銬,握筆微有些不便,寫完,再按了個指印:“柳相,當認之罪,本王全都認了,柳相可放心回去復命。”


    柳桐倚起身,小吏進來,收好認罪狀,捧起托盤。


    柳桐倚起身,卻沒走,我道:“柳相還有何要問?”


    柳桐倚道:“王爺還有無什麽要說?”


    我道:“沒了,該說的全都說了。


    柳桐倚還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覺得我還有隱瞞?雲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後一點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柳桐倚輕聲道:“楚尋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內應的是雲大夫。“是與不是,有什麽好計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於道義來說,柳相為擒叛王景衛邑,這麽做,乃天經地義,理所應當。”


    柳桐倚再次不言語,終於轉身走了。


    第34章


    我去床上躺著,最後竟然睡著了。再睜開眼,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我從瓦罐裏倒了幾口水喝,有幾個牢卒端進一些飯菜,說是柳丞相吩咐預備的。一碗熱粥,兩三樣小菜,不算多精緻,味道還尚可,都合本王口味。


    早知如此,進來之後,本王便主動要求把認罪供詞簽了,能少啃幾頓饅頭。


    吃飽後,本王正坐在床上消食,幾個護衛與牢頭隨著一個人緩步行來,在柵欄外站定。


    是雲毓。


    衛兵開了本王的這間牢房的牢門,雲毓走進來,抬手讓隨從的人都退到牢門外。


    我向他笑一笑:“雲大夫。”


    雲毓也笑了笑:“王爺這兩天可好?”口氣好像他平日裏到我懷王府中去,見麵招呼時一樣。


    我道:“在牢裏,自然比不得王府中舒服。”


    雲毓在桌邊的小板凳上坐下:“王爺說的是大實話。”他凝目看我,一絲微笑噙在嘴角,“王爺昨晚簽了罪狀,皇上也已經看了。”


    我道:“哦。”


    雲毓道:“早朝之上,眾官懇請皇上早日處決王爺。不過皇上曾經答應過留王爺性命,不會輕易食言,如今大概有兩條路給王爺選,但也要等到各地事情畢,宗王醒轉,山穀那裏與徐州盤查之後。”


    想來,雲毓今天來,便是代替我的皇帝堂侄,將這兩條路告訴我,讓我選一選。


    我笑道:“不知是哪兩條道,讓柳相送認罪供詞,命雲大夫為本王指路,皇侄兒這安排的可真俏皮。”


    雲毓道:“不及王爺此刻的話俏皮。這兩條道,一是讓去個清幽雅致的地方住著,就是地方小些,服侍的人多些,而且服侍的可能不會怎麽稱王爺的心。”


    這是軟禁一輩子了。


    雲毓接著道:“第二條道,就要請王爺多多反省過錯,最終大徹大悟。京郊普方寺,一入淨土,放下萬千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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