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屍體想為著自己的死,求一求周伶衣。


    周伶衣此刻的注意力,並不在六屍上,她將像炭的儺麵捧在手裏,用蘸水的毛巾,輕輕擦試,語氣軟和,說:“老祖,你別生我氣,周玄是爺爺找回來的,他是你們的心頭肉,要怪啊,你們得怪他……”


    爺爺並非大儺,但他從小就得了祖宗們的喜愛。


    有一年祭祖,爺爺當時還是個孩童,貪玩,偷摸和幾個小夥伴去劇場看戲,沒有準時回家。


    祭祖儀式上,儺麵一個個吱呀亂蹦,像一群過大節沒等到孫子回家,心情失落到吃不下飯的可憐老人。


    非等全家出動,在劇院裏把爺爺找回來了,儺麵們才安靜下來,愉快的接受後輩們的供奉。


    爺爺如此受祖宗疼愛,為什麽不能進入秘境成大儺?是因為沒受祖宗的認可?


    恰恰相反,


    周伶衣知道,爺爺進了秘境,所有祖宗也認可,與儺神之間的鏈接,也成功建立。


    是爺爺自己,主動放棄了成為大儺的機會。


    在周家班,


    成了大儺,是件很好的事。


    成不了大儺,也是件很好的事。


    前者可以與神共舞,擁有神才能擁有的力量。


    後者……至少可以長壽,


    而且拜入其他堂口,香火方麵,同樣能走得很遠。


    聽聞周玄的事是爺爺的主意,儺麵因為情緒上的慣性,依然很難受,輕輕抽動著。


    隻是這種抽動,形式感很強,動上一會兒就安分了。


    像炭的那張儺麵是周家老祖,地位極高,他都不躁動了,剩下的儺麵,自然也都平息下來。


    老祖們和周伶衣一樣,對於爺爺,信任近乎於執念,但凡是爺爺使出的手段,哪怕看不懂,也會認為其中大有深意,堅信這是一招妙手。


    在沒有大儺的情況下,依然能操持周家班安度數十年的掌舵人,值得這種信任。


    二十多尊儺麵,不再倒轉,複歸平正,但麵具並不是正對著靜語廳的大門,它們齊刷刷的側了一點點角度。


    態度很明確。


    他們默許了周玄受了汙染這樁事兒,


    但是,


    骨子裏不能接受。


    周伶衣鬆了口氣。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已經是個極好的結果了。


    老祖儺麵這邊搞定了,周伶衣將儺麵們擦拭幹淨後,走到六具屍體的桌案前,說,


    “你們死得蹊蹺,跟那姓戴的脫不了關係,我礙於身份,不方便出麵,周家班裏,有人能幫你們。”


    周伶衣伸出中指,輕輕劃過,尖銳的指甲,在六具屍體的眉心處,留下一條淡淡的血痕。


    “等你們得了閑,可以去找他,動靜不要搞得太大。”


    話音剛落,


    六屍舉得直挺挺的手,放了下來。


    ……


    添香夜讀書。


    周伶衣給自己倒了半杯黃酒,添了三瓣幹茶花,半躺在床上,借著台燈,愜意的看著小說樣稿。


    她打小不愛看書,


    正經書看了犯困,閑書以前能看一些,但執掌周家班後,操心的事多了,心閑不出空當。


    剛把班子裏的一團亂麻,從心裏拾掇出去,另一團亂麻又擠進來了。


    習慣成自然,不是說糾正就能糾正的。


    她今晚也是這般,看了小半頁,文字是文字,故事是故事,她是她。


    三方全沒形成默契。


    周伶衣看得不入戲,覺得乏,想著再讀幾行後,就關燈睡覺。


    偏偏這幾行,


    讓周伶衣起化學反應了,


    此時小說的劇情,是女主周筠去廬山遊玩時,想著給枕流石拍照,男主耿樺因為坐在枕流石上讀書,誤入了鏡頭。


    周筠發現後,禮貌發聲請開了耿樺,可等耿樺離開,她瞧見對方跑得老遠,才懊悔自己的無禮,將人趕跑了。


    這段情感青澀的劇情,像一塊小石子,投進周伶衣的心頭,蕩起了更青澀的漣漪。


    那還是她八歲時。


    周伶衣那年點了巫香,拜進了「巫女」的堂口。


    「巫女」的傳承,與大儺一衣帶水,同屬巫家支流。


    剛入堂口,師父讓周伶衣學著搖鈴控製紙蝶,她練習的地方,就在老家後山的溪流旁。


    好容易將紙蝶控製得勉強能飛動,


    當時四歲的弟弟,笨拙的走到飛得不高的紙蝶處,伸手一撲,樂得直冒鼻涕泡。


    “姐姐,我撲到蝴蝶了,給你玩……”弟弟張開手,一隻破爛掉的紙蝶,躺在掌心。


    周伶衣很生氣,當場鑿了弟弟兩個爆栗,痛罵了一頓。


    弟弟哭哭啼啼回家,


    當天夜裏,周伶衣還在生氣,見到門口迎接自己的弟弟也沒好臉色,哼了句就往屋裏走。


    弟弟追上來,揪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姐姐……對不起哦,弄壞了你的蝴蝶,我賠你一隻,別生氣了。”


    他邊說,邊搖晃著手裏的玻璃瓶,一隻黑翅蝴蝶,伏在瓶底。


    周伶衣這時才留意到,弟弟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臉頰上另有三處擦傷。


    顯然,弟弟為了賠自己蝴蝶,在山裏撲了一下午的蝴蝶。


    周伶衣將弟弟抱進懷裏,淚水流淌在弟弟發間。


    往後,周伶衣經常逗弟弟,帶在溪邊玩耍時,便躲在樹後,操控著紙蝶,引弟弟去撲。


    弟弟撲得不亦樂乎,


    周伶衣藏在樹後,偷偷壞笑。


    這段塵封了很多年的幸福回憶,倒是對應了《廬山戀》小說後續的劇情——周筠躲在樹後,教耿樺背洋文。


    現實與小說,恍惚交錯,


    原本清晰的邊界漸變模糊,直至消失。


    我成了書中人?又或者書中人原本是我?


    已然想不清楚。


    周伶衣讀完樣稿後,隻覺口幹,端過酒杯時,一顆晶瑩的液體,滴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她摸了摸溫熱濕潤的眼眶,心酸的喃喃:“原來我這樣的人,也能流淚,真好,真好!”


    連續兩句“真好”,也不知在說流淚感覺真好,還是在講回憶真好,


    亦或者想誇誇周玄的小說,


    寫得真好。


    “弟弟,你此生隻怕無法成為大儺了,但在說書寫書這個方麵,或許能有建樹。”


    周伶衣已經想著撮合袁不語、周玄間的師徒緣分了。


    “說書人,是江湖裏頂尖的堂口。”


    “江湖人隻知他們厲害,卻不知「說書人」是天地間的第一尊日遊神!”


    日遊神,便是如今的神人。


    ……


    《廬山戀》觸動了周伶衣,也打動了袁不語。


    隻是,倆人被觸動的原因,不盡相同。


    周伶衣的觸動,源於她在小說中偶遇了自己。


    袁不語卻是在書梁子裏瞥見了心裏那層陰魂不散的霾。


    在宵夜時,袁不語隻覺得這書梁子裏人、物、景,全在他心裏活過來了。


    回屋翻看,仔細品味。


    他才知曉,人、物、景,是怎麽活過來的。


    因為愛情……


    鳥語花香中,周筠主動親吻耿樺,她膽子很大,大到敢將愛情放到陽光裏曬。


    “為什麽我要誇她膽子大?”


    袁不語質問自己。


    “愛情比蜜糖還甜,比花還美,不就應該放在陽光底下,讓更多的人瞧見嗎?”


    一時間,


    袁不語呆住了,


    這麽多年,他總把自己的頭紮在了過去,


    自從目睹四個徒弟慘死後,


    他把一切的愛恨情仇,鋪成了心裏的鹽堿地,隻把頭紮在裏麵躲藏,哪管外麵寸草不生。


    該掏出來曬曬了,


    這世上,大部分東西,都是見得了光的。


    井國的報刊連載,以豪門爭鬥、江湖勾心居多,輔之些陰森森的鬼故事,人性之貪惡,被反映了不少,偏偏人心裏最美的那點情感,無人講述。


    也就這純真的情感,將袁不語早久塵封的心喚醒,自發的讓書梁子裏的人、物、景,都活了過來。


    周玄這篇書梁子,讓他瞧見了新的精神世界。


    壓抑心頭多年的陰霾,散了。


    心,開闊了。


    “蹭!”


    袁不語聽見心頭燃起了一束香火。


    他走到窗前,將窗簾子一把拉開:“我,又是一個完整的說書人了。”


    進堂口從“點香”開始。


    心裏那根香一旦被點著,便能感應到邪鬼、神明照亮的前路。


    袁不語心裏那根香,因為心境成魔,滅了十年,也迷惘了十年,前方無路,不知該往何處下腳。


    他的道行,不得寸進,原地踏步了十年。


    今夜,心魔已祛,


    他重新看見自己腳下的路。


    神明皓潔的白光照在路上像撒滿了鹽。


    “周小子,你是大才。”


    “你若拜進說書人的堂口,必然比我這根老香,走得更穩、更遠!”


    ……


    早晨,往往是周家班最忙的時候。


    化妝師傅給屍體做妝容,穿好壽衣。


    趕車師傅,要將屍體送往主家。


    戲台裏各位師傅,要準備上午的頭台演出,


    忙成一鍋粥。


    周玄也沒閑著,他吃過早飯,去往周家班的美特汽車前。


    韓見山是他辭掉的,今天周家班要用司機,他得頂上。


    他到車子處,大師兄餘正淵正焦急,催著不遠處的徒弟:“李德一不是找司機去了嗎?還沒來?”


    徒弟嗦著炒餅絲,含糊道:“師父,別上火,德子才走多大會兒,再等等……”


    “等,等,等,再多等會兒,鐵定要誤戴先生的時辰。”


    “誤不了,我來開。”


    周玄找餘正淵要鑰匙。


    餘正淵半信半疑:“小玄,你啥時候會開車了?”


    “簡單得很,看幾眼都能開。”


    周玄接過鑰匙,半生不熟的打開車門,然後低著頭,先摸索摸索美特汽車的駕駛結構,


    這血外行的操作,讓餘正淵有下車的衝動。


    誤不誤戴先生的時間,好像沒那麽重要了,不坐車上挨撞丟小命,才是大事。


    “你真會開車?”


    “我不說了嘛,看幾眼就會開,我正看著呢!”


    餘正淵:“……”


    他非常恐慌,也不管周玄樂不樂意,建議道:“要不然……再等等,德子找的司機待會就來了。”


    “等不了,發車。”


    摸清楚結構的周玄,發動了車子。


    “這車帶勁。”


    “是……是……是有點……帶勁。”餘正淵哆嗦得講話都磕巴。


    不是嚇的,實在是周玄這車開得太顛簸了,一會兒刹一會停,餘正淵明明坐在車裏,卻感覺魂已被甩到了車外。


    這中年人被酒色所傷的身子骨怎麽扛得住。


    好在開了兩條街,周玄和美特汽車磨合得差不多了,駕駛平順很多。


    餘正淵懸著的心,也逐漸放下了。


    “都說了,把心好好揣肚子裏,開車很簡單的。”周玄越開越鬆弛,甚至前世的肌肉記憶都湧出來了,伸手去摁空調按鈕。


    這會兒的車,哪來的空調,周玄按了個寂寞。


    不再擔心周玄的駕駛技術,餘正淵心情放鬆不少,聊起了家常。


    “小玄,我可聽嫂子講你的事兒了。”


    “啥事啊?拜祖宗儺麵?”


    “不是,鬼嬰的事兒,聽說你把女客屍體的衣服扒了?”


    周玄:“……”


    你們為什麽不覺得是那女屍垂涎我的顏值,自己主動扒衣服色誘我呢?


    “沒那事兒,我正人君子!”周玄矢口否認。


    “有也沒關係,你年紀也大了,有需求就解決,今天完事就帶你去找姑娘。”


    哎喲!


    大師兄講話,忽然就好聽了呢。


    “影響不好吧。”


    周玄欲迎還拒,心思卻有點飄忽,偷偷瞥了眼大師兄。


    “有啥影響不好的,你一沒老婆二沒訂親,找找姑娘發泄發泄怎麽了,咱又不是不給錢。”


    這話聽得順耳,大師兄真上道。


    “對了,小玄,你老實跟我說,你喜歡幾天的……我好提前安排。”


    周玄有點不懂。


    這平水府找姑娘,還問幾天?


    幾天是什麽意思?


    大師兄說:“就是你喜歡死了幾天的姑娘,非要大師兄說得這麽直白!”


    周玄:“……”


    原來大師兄嘴裏的姑娘,都不是活人?


    合著你認定了哥們是非禮女客的變態啊,甚至還認為我有戀濕癖?


    大師兄沒察覺出周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還自我檢討上了。


    “怪大師兄心粗,以前沒發現你有這嗜好,要早發現了,早就帶你去耍了……東郊虎婆開的白女店,全是好姑娘,特別水靈,一言半句說不清楚,你玩,玩一次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大爺!


    這麽好的地方,你自己留著玩吧!


    “大師兄,你試試你那邊車門能不能打開。”


    “開車門幹嘛?”


    周玄恨得牙齒直癢癢:“給你一腳蹬下去!”


    餘正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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