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麵去買了些點心吃。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隻說“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裏沒人照應。”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聽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體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還在那裏哭,那哭聲卻異常遙遠,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又聽不見。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幾回了。他非常著急,要馬上送她到醫院裏去,現在他們工會裏有福利會的組織,工人家屬可以免費治病,他們那印刷所因為規模太小,自己沒有診所,包在一個醫院裏。


    金槐送她去,兩人坐著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著一條棉被,把頭也蒙著。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麵照過來,三輪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著,金槐幫她牽著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說道:“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醜的,忽然這樣說著,金槐卻是一陣心酸。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你怎麽這時候想起來說這些話?”小艾沒有做聲,眼淚卻流了下來。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麵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麵,上麵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著眼暈,看得人心裏亂亂的。迎麵一輛電車噹噹的開過來。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裏匆匆走著,也不知都忙些什麽。小艾咬著牙輕聲道:“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裏。”金槐道:“不會的,他們已經完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不會讓你死的。


    不會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裏叫喊出來。


    到了醫院裏,時間已經很晚了,住院的醫生特地把婦科主任找了來,婦科主任是一個程醫生,一麵給她施急救,一麵詢問得病的經過,問得非常仔細。說病情相當嚴重,但是可以用不著開刀,先給她把血止住了,然後施手術,要是經過良好,施手術後歇一兩天就可以出院。


    小艾起初隻是覺得那程醫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特別好,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普遍的現象。她出院以後,天天去打營養針,不由得感到醫院裏的空氣真是和從前不同了,現在是真的為人民服務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後,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紹她到他們印刷所去摺紙。他們那印刷所很小,作場上麵搭著個閣樓,在那上麵,摺紙的女工圍著一張長桌坐著,在燈光下工作。小艾自己也覺得可笑,踏出家裏的一個閣樓,倒又走上一個閣樓。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侷促的地方工作。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廠就會建造起來。寬敞舒適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從閣樓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金槐,他在窗口擱著張桌子,埋著頭在那裏拿著個鉗子揀錯字。一隻低垂的燈泡正對著他的臉,那強烈的電燈光靜靜地照在他臉上,窗外卻是黑沉沉的。旁邊幾架機器轟隆轟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濤似的響著。


    小艾現在摺紙也是個熟手了,不過這一向特別覺得吃力些,折起來不大順手,因為她坐得離桌子比較遠。因為——引弟引來的弟弟已經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小艾有時候想著,現在什麽事情都變得這樣塊,將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聽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像了吧?


    (一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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