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甘心做一名弱者嗎?”她問。居然不自覺地擺出一到挑戰者的姿態。好象此刻站在對麵的人,不是她年輕時的一位朋友,一個曾經傾心相與的戀人,而是一個什麽對手。這大概由於她遇到了一種與其相反、不能接受的生活態度,便習慣而本能地針鋒相對了。


    他沒看出她的反應,隻想把自己從多年生活的教訓裏所尋找到的思想,當做-種財帛告訴她:“我想,順從生活的邏輯就會免除許多不必要的煩惱。”


    “什麽是生活邏輯?cháo流?逆流?一概順從?隨波逐流?逆來順受?荒謬的邏輯,也甘心情願地聽其左右?……”


    她情不自禁地一連串反問下去。她象問對方,也象問自己。忽然她覺得自己的口氣過於激烈,對於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是不大合適的……她停住口。但是,她黑黑的眸子炯炯發光,剛剛那些懷念往事的綣綣柔情一掃而空;好象從一場美夢裏醒來而睜開的眼睛,變得清醒又明朗。她突然明白了,站在她麵前這個曾經受過的男人,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陌生人可以一下子變得無比親近,老相識也會一下子變得異常陌生。他與她有著多大的距離嗬!世界上變化最大的是人,距離最遠也是人:而原先那個靳大成究竟是怎樣一個靳大成呢?她也弄不明白了。當初……當初那場戀愛,現在回想起來,也變得輕淺模糊、虛無縹渺、不可思議了。在無憂無慮的少男少女的時代,感情就是一切;在中年人之間,卻隻有把思想的導線接通了才行。人在不同年齡、不同時期中,所想和所要的,竟是那麽伊然不同呢!


    看來過去的,不可能再重複,也沒必要再重複了。


    她沉了一忽兒,說:“靳大成,天太晚了,我得回去!”說著,她伸出手給他:


    “歡迎你有時間來串門!”


    十多年前,她也是這樣伸出手給他。但此刻靳大成分明感到:這一次不象那一次。


    這握手不再是連結,而是分別,恐怕是此生此世永遠的分別了。她淺黑髮黯的臉上象一陣風兒,掠動一縷留連和惋惜之情,跟著卻現出一種冷靜的、客氣的、明白的與他保持距離的微笑。這微笑好象告訴他,在他倆之間有一條任何解釋都無法彌合的、看不見的、莫名其妙的深溝。他看看她伸向麵前的手,不得已地、甚至是被迫地抬起自己的手,和她握了一下。


    “再見!”她說了聲就轉身走了。在這一轉身時,她隻是不大自然地、習慣地用手撩了撩額前的頭髮。她的目光卻再沒有一點留戀與惋惜的意味了。


    他知道,對於這個從來不肯遷就別人的倔強的姑娘來說,是不能有半點勉強的。因此他站在原地沒動。他看著她在街燈照耀下漸漸遠去的身影,感到她似乎很孤單……她真的孤單嗎?孤單往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顆心。但她的心是充實的。何況在這顆心中,還有一個真正理解她、實際上她也離不開的人。過去她從未考慮過那個人,而謠言和頑固又平庸的世俗觀念就把她和那個人弄得都十分尷尬,現在她卻要認認真真來思索這件事了,她若這樣,那麽在她的前麵,還有另一個戰場,需要她去搏鬥呢……一九八一年七月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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