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說:“老麥,這大王八快成精了,你怎麽順線扔下個銅環,它就上來呢?”這話也是惹惹要說的話。


    老麥邊摘王八拴王八,邊說:“鐵嘴八哥,你光動嘴皮子,今兒我傳你一招。王八個大,一下上不來,再說這東西樣子傻,心賊,一鉤它嘴,它前爪子就抓住底糙,硬拉,竿非斷不可。這銀環捆著線兒下去,正朝它腦袋去,它揚起爪子一擋,就撒開糙。上邊一提竿,下邊水一托,不就上來?你要拿它當石頭當糙根,可就叫它跑啦,哈哈哈哈。”這話也是說給剛頭多嘴多舌的惹惹聽的。


    八哥說:“哥們兒服了!”他和老麥果然熟。天津衛能人,真都跟八哥論哥們兒。認識能人,也算能人。八哥把惹惹一介紹,說了來意,老麥挺痛快,說:


    “這不難。”


    惹惹信他是能人,卻不信他能釣著掛紅繩的鯉魚。河這麽大,哪能要嘛釣嘛。再瞅老麥,人不奇,貌乎常,幹巴黑瘦小老頭,臉叫風吹得賽地皮,皺紋一條一條老深老深;破竹笠,賽破篩子,一圈帽沿破破爛爛;手裏的竿子不過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上過插一節竹掃帚苗子,尖上掛根絲線。鉤上沒倒刺。傢夥愈差,能耐愈大。再瞧老麥,上頭穿件破布坎肩,曬得沒色兒,下頭換著褲腿,腿肚子賽鐵球,斜挎個皮口袋,裏邊稀裏嘩啦地響,全是魚。惹惹小時好釣魚,這種老爺子見多了,可他一說一笑一張嘴,嘴裏牙上鮮紅鮮紅一絲一塊,賽流血,他是不是嘴爛了?


    老麥抬頭看天低頭看水轉頭四下看地勢,這一看,挺神氣,好賽大將觀敵陣,找一條破陣之法。老麥手一指東邊說道:


    “八哥,給我提著王八,咱到那邊去。”


    惹惹說:“我來。”搶上去一提王八,比料想得沉,賽提塊石頭。


    東邊水淺,靠岸一片葦稈糙稈。日頭在西,正曬這邊。老麥捏著魚鉤在嘴裏一抹,魚鉤變紅。細看鉤上鎖了一條魚蟲。原來嘴裏紅絲絲含得都是魚蟲子。


    八哥對惹惹說:


    “這是咱魚閻王的絕招。蟲子含在嘴裏,裹著唾沫有鮮味,把魚。這一抹,正好把蟲子穿在鉤上。”


    惹惹頭次看人這麽釣魚,正好奇當口,竿一彎,水就響,真的拉住一條鯉魚。夕陽一照,水翻金花。扯到近處一看,可惜脊梁背上沒有紅繩。惹惹才要說幾句討老麥高興的話,怕他不肯幫忙。隻聽老麥對這鉤住的那魚說:“沒你的事幹嘛來?回去叫你爹來。”說罷竿尖一低一送,鬆了線,放跑了魚。


    八哥說:


    “它能聽你的?”


    剛說出口,等在魚閻王手裏一抖,剎時彎成大弓。這魚一驚一躥出了水麵,惹惹恍惚當是蹦出一個娃娃,金銀白亮,後背飄著紅帶,定神才知,這正是他要的掛紅繩大活鯉魚!惹惹叫起來:“媽呀!好大!就是它!快、快、要跑!”急得樂得連蹦帶躥。魚在水裏躥,他在岸上躥。老麥都穩穩握著竿子,拿竿使線領魚遛魚誘魚戲魚累魚玩魚,眯fèng笑眼,那神氣好賽山間老者瞧著閑雲野鶴。惹惹隻顧發急,忘了腳底下濕泥,鞋底一哧溜,來個老頭鑽被窩,坐在泥地上,摔一屁股兩手黃泥。


    老麥哈哈哈大笑,說:


    “大少爺碰事還真玩命!”


    八哥手拉手拉起惹惹,大魚已然上岸。足有七八斤沉,紅鰭紅尾金鱗金身,腦袋賽貓腦袋大,須子賽豆芽粗,肚子上的鱗片好比指甲蓋大小。再瞧脊樑上總共拴三條紅繩,都紮成大蝴蝶扣地。金紅相配,大福大貴。惹惹眼瞧這魚還不信是真事,止不住說:


    “這不是神了嗎?”


    除非有人蹲在河裏,把這大魚拴在鉤上;沒人弄假,就是真能耐。就是世上人全不信,惹惹也信了。別人不信惹惹,惹惹也信老麥。


    更神的是這魚閻王全不當回事兒,好賽探囊取物,普普通通簡簡單單隨隨便使平平常常。他把大魚放在木桶裏,拔些糙蓋上,對惹惹說:“敬過神,別忘了放回河裏,還指著他跳龍門呢!”說著露出滿嘴黃牙。天津衛鹼大,人牙都是黃的。


    惹惹說;


    “老爺子,趕明兒我真要拜您為師。我就喜歡能人。”


    魚閻王隻笑不答,也不要錢。真能耐不賣錢,擺擺手叫他倆“去吧”!


    路上,八哥說:


    “你瞧咱這老哥們兒能耐怎樣?”


    “我真想跟他學兩手,打小釣魚沒釣過半斤以上的,可看樣子,老爺子不教。”


    “你哪是學能耐的人。整天惹惹惹,釣魚還不叫你受慢疾?再說,人家是嘛能耐,貓窩裏也能釣上魚來。每天不釣三十斤不回家,要不叫‘魚閻王’!你頂頭當個魚小鬼兒。”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進了南城門,再一直往北走。惹惹說:


    “哥們兒,你說我家紙局還有救嗎?”


    “實打實說,夠嗆。這次不比上次。不光是你們把尹七爺氣跑了,要緊是前次那股幹勁兒沒了。怎麽說好呢,打個比方,人有病沒吃過藥,藥下肚立時管用。可剛緩上氣兒,病二次再來,還使那藥就不成了。”


    “你別瞎比方。治病找王十二,治鋪子我就找你!”


    “嘿,我這輩子叫你粘上了。可借你不是娘們兒,不然我就用不著打光棍了。”


    “你去找你嫂子商量商量——問她我能不能娶個小婆,黑臉的。”惹惹說完嗬嗬大樂。


    兩人滿心高興,輪著提那桶大魚,到了黃家門口,四條膀子都賽泡了酷,酸透了。惹惹人還沒進門,大嗓門就飛進去:


    “燈兒,影兒!快拿大木盆來!掛三道紅繩大活鯉魚來啦!”


    大夥出來瞪眼瞧魚,聽著八哥白曉這大魚的來歷,有說有問又聽又問時候,九九爺消消把惹惹叫到前邊鋪子裏說;“大少爺,咱家又出事了。”


    “嘛事?”惹惹問。瞅這九九爺眼神兒不對。


    “咱家挨盜啦。”九九爺說。


    “金匣子?”惹惹不知為嘛又說出這三字。


    “不是。前頭庫房門給撬了,後院二奶奶存東西那門也撬了。”


    “丟東西沒有?”


    “庫房存的好紙好墨好硯台,全給掏空了。二奶奶那貨房有嘛,我向例不知道,沒數兒也沒底兒。”


    惹惹聽了轉身往外走,叫九九爺一把拉住說:


    “你千萬別喊去。這事沒告訴二奶奶,告訴她人非出大事不可。當下燈兒影兒也不知道,事沒弄清之前,我都瞞著。”


    “誰告你的?”


    “庫房門被撬,是今早叫我看出來的。二奶奶那貨房被撬,是精豆兒說的。大少爺,庫房空了,咱鋪子還指嘛賺錢?”


    咯噔一下,惹惹覺得腳底下有個洞,一下掉下去。黑天黑地昏天昏地沒天沒地一片空。


    made by an unregistered version of etextwizard v 1.79第十四章 糊塗八爺


    第十四章 糊塗八爺


    三百六十行,天津衛嘛都講玩絕的。不絕不服人,不絕人不服。即便雞鳴狗盜之流,也照樣有能人高人奇人。時遷偷雞一絕,天津衛河北郡公莊糊塗八爺偷雞更叫絕妙。


    他拿個鋼筆帽,尖上打個小眼兒,使根粉絲線穿過去,抽出線頭兒。再拿粒黃豆,也打個眼兒,把這黃豆掛在線頭兒上。隨後把這黃豆粒兒、線兒、鋼筆帽兒全擺在手裏。線尾巴繞在小拇指頭上。隻要見到雞,左右前後沒人,先把黃豆粒兒往地上一扔,抻抻線,黃豆一蹦一跳,賽活的。雞上來一口吞進去。他不急,等黃豆進肚子才一拉,線拉直,再把鋼筆帽順線兒一送,正會在雞嘴上,雞張不開嘴,沒法子叫。黃豆往外一拉,也正好卡在裏頭,結結實實,比套狼還有勁兒。幾下拉到身邊,往上一提,活活一隻大雞,不叫不鬧給棉袍子蓋住,完活回家。這不叫偷雞,叫釣雞。魚閻王釣水裏的,他釣陸上的。


    他偷雞專擇冬天,一為了棉袍有藏有蓋有擋有假,立為了冬天雞沒食,見東西就吃。人說他一冬釣一千隻雞。他搖頭擺腦晃身子眯fèng眼說:


    “我連酒壺在哪兒都找不著,偷?”


    糊塗八爺整天泡在酒裏,沒人見過他站直了嘛樣,睜開眼嘛樣,黑眼珠子嘛樣。他姓徐,行八,大號徐八,外號糊塗兒爺。


    糊塗八爺一次露餡。三月二十三在娘娘宮前看廟會,忽要拉屎,可人擠成粘粥,出不去,正趕上他身邊是廟前那根鐵糙木造的大旗杆,杆上飄著一麵“效封護國庇民顯神贊順垂佑源埂天後聖母明著元君寶幡”四丈八長二十四金字大幡旗,他借著旗子遮擋,猴賽的幾下爬上杆頂,蹲在風磨銅圓頂子下邊的小刁鬥裏,拉了泡屎使下來,可叫人瞧見了。過兩天飛來不少烏鴉到旗鬥裏吃屎,吃了就醉,全掉在廟裏廟外廟頂子上。這事傳遍河北邵公莊,人問他,他滿嘴噴灑氣,舌頭賽短半截,鳴嚕嗚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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