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是個大火藥罐子,惹惹冒火她就炸,惹惹一炸她更炸。扯脖子一叫,鼻子眼珠眉毛全離了位,聲音賽殺雞:


    “好嗬!作怪我,我怪誰。誰說你家有個祖傳金匣子,誰說你爺爺有遺囑放在裏頭,不是你那不長命的爹!誰猜那匣子裏頭裝著珍珠瑪璃大元寶,不是你這個王八蛋是誰?嘛,我鬧砸了,當知誰說那匣子裏的東西拿出一件就夠吃半輩子?嘛,我鬧砸了,我為誰?自來黃家人誰拿你當人?你忘了,大年初一去拜年,你那肥豬賽的二嬸,見麵就給你後腦勺。如今叫你進門上桌吃飯,就美得你不知哪是北了。你當人家拿你當人了,拿你當傻小子!當小跑幾:當狗使喚!為嘛一提金匣子他們就翻臉?那匣子裏頭有你應該應得的一份!你在人家麵前當孫子,受氣往家裏撤,算嘛男人:我倒黴跟你這王八蛋,沒膽子有能耐也行,沒能耐有膽子我也認了,任嘛沒有,沒吃沒喝沒穿沒用,活象要飯的!孩子大人見了娘家人就往小胡同裹紮,怕人笑話。我上輩子幹嘛缺德事兒啦,跟你這髒包受窮還整天受氣呀……說到這兒,大哭大叫大鬧,眼淚賽開河。索性把頭髮拉散,一頭紮進惹惹懷裏,扯衣服捶胸口撓臉揪耳朵。惹惹知道拿嘛話也擋不住止不住她,愈鬧愈大愈凶愈狂;他使勁一推,把掛花推個驢打滾兒,叫一嗓子:“我不活啦,跳白河去!”奪門往外跑,拿出個尋短尋死的樣子,卻賽逃災逃難逃捐逃出家門。


    在外頭東轉西轉瞎轉一通轉,轉悠來轉悠去就來到北門外的鳥市,瞧瞧紅嘴黃鶯虎皮百靈,逗逗飛,遠遠叫,逗逗神兒,心裏的亂七八糟才靜下來,可抬頭瞅見一隻野雀,落在幹樹枝上往下打量。籠中鳥不得自由,卻天天有人侍候吃喝,總比野雀空肚子瞎飛強,歇不住呆不久無家可歸有家難回。這想法合上自己,好不自在。


    一路走出烏市,便是院門口。這兒沒店沒鋪沒房,一大堆攤子棚子擠得熱熱鬧鬧,賣吃賣喝修破fèng窮五行八作,江湖上的金瓶彩掛也夾在當中。先前一到這兒,必得看看洋片雜耍變戲法兒。今兒打不起興致,瞧嘛都沒勁。拉洋片的出洋相,耍雜耍的賽耍猴,變戲法的唬弄人。一個棚子吼喊亂叫鑼鼓亂敲鬧得正歡,上前冒一頭看,原是打灤州來的影戲,這倒新鮮,有心鑽進去瞧,隻見門兩邊寫著一副對聯:


    有口無口且將肉口傳皮口,


    是人非人聊借真人弄假人。


    】


    大對聯旁還附一副個對聯。


    天下事無非是戲,


    世間人何必認真。


    一琢磨,立時沒了心氣兒,才要走,忽聽右邊一個聲音朝他說。聲賽敲鍾,直貫雙耳:


    “這位大爺,您轉過臉兒我瞧瞧。”


    他扭瞼瞧見對方。敦敦實實一個紅胖大漢,油皮亮臉,雙目點燈,秤頭鼻子,大嘴賽船,大耳朵賽鞋底子,耳朵垂兒是兩肉蛋,好比廟裏老佛爺耳朵,滿臉福相。板賽地挺著方肩圓背,坐一張木頭桌前賽口鍾。桌上擺著筆、墨,搖課使的三製錢,占筮使的竹筒子,插一把發紅髮暗又發亮的竹籤子,一準是五十根;一疊子八格紙給小磚頭壓著,怕風掀跑。風幹好事也不幹好事。上邊拿四棵竹竿挑塊白布當棚,太陽照白布,一片光亮,唱戲賽的,卻是個卦攤。可卦攤上唯獨沒半本相書,看來一切天機神數過去將來眼前禍福都裝在他肚裏了。


    惹惹本是玩玩樂樂大閑人,嘛事不定心,無所求,不信命。天津衛算卦相麵這套五花八門,走江湖所道“金批彩掛”,頭一字“金”就指相麵算卦。象什麽梅花數馬前課批八字黃雀叼帖坐地不語燈前神數奇門遁甲,相麵相鼻相手相口相耳相痣,他都試過,向例當玩。說對了,一樂;說錯了,也一樂。金批彩掛,全憑說話;誰信誰愁,不信不憂。今兒更沒心思玩這個,抬手抱拳拱拱說;“謝您了,我還有事。”才要走。這紅麵相士說:


    “哪去!您沒處去,到十字路口了,該問問道兒了。”


    這話一下逮住他。他一怔功夫,紅麵相士便道:


    “您別疑惑我的話,您的事兒全在臉上。想打聽,我告您。不想跟您要錢,隻想給您指個明道兒。您要打算糊塗著,隻管走,我不爛您。”


    這話賽根繩,套住惹惹脖子,愣拉回來。惹惹說:


    “我腰裏錢不多,夠你使三天。你要說對,我全擺在這兒,錯了,我掉頭就走。”


    紅麵相士說;


    “這話要是打別人嘴裏說,我就叫他走。您說,我不當事。為嘛?俗話說——倒黴上卦攤。可不是您找的我,是我找的您。為嘛?您的事別人不知,我知。我看您人不錯,害人之心沒有,防人之心也沒有。當下落到這地步,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家裏逗著,外頭擠著,瞧不著路,夠委屈您的。我是不想叫您兩眼一抹黑走下去。誰在乎錢不錢呀!”


    愈說愈對心氣兒。紅臉相上拿眼在惹惹大瞼上畫一圈兒,便說,“三十四,癸酉年生人,屬狗,老人全不在了吧!”


    開頭三句就叫惹惹嚇一跳。腳沒蹦心蹦,紅麵相士笑道:


    “這不算嘛,全在您臉上呢。臉上沒有,我也說不出來。天有天道,事有事跡,人有人命,這叫做天定不能移。都說看相玄,其實不然。一人一個樣,全是胎裏帶。人在娘胎裏,沒落世,命就定下了。可是,命是一碼事,運是一碼事,運能變,命不變。就說您小時候——我捏捏您耳朵——好,不錯,夠個兒,也夠厚,輪大果滿,幼福無邊。我不單給您看相,還把相上的道理告您。人一生下來,打左耳朵開始,左耳朵七年,右耳朵七年,二七一十四,這叫兒運,也叫父母運,為嘛叫父母運?吃喝指父母唄!十五歲運氣就到這兒——腦袋頂正中間,對,這兒,走天中。說到腦門,叫天庭。天庭必得飽滿。您天庭還算不錯。頂好的天庭是,其高如車壁,其廣如肝肺,光滑無紋,不塌不陷無棱無角,好比鼓幫兒,這種人很少,您還夠不上。為嘛?您腦門上頭往後頭抽點,下邊往前頭撅點,鼓還鼓,沒成壁。一到十五,黃金成土。十五歲您家出點事?”


    “我娘正是這年死的。”惹惹說,賽招供。


    “我說是不是!”紅麵相士心裏高興,滿臉生輝,說話一帶勁,聲調有頓挫,“您還克父母。為嘛這麽說?您這兩邊,眉頭上頭,叫日月角。左邊是日角、屬陽,是您爹;右邊是月角,屬陰,是您娘。左角夠高,老人主貴,您爹是個高貴人,吃過穿過,嘛都見過,金河銀河,打兜裏繞過。您祖業根基夠厚,所以我說您小時候命不錯。還是那句話,兒運就是父母運唄!可是到後頭就壞事了。為嘛?您回去對鏡子瞧瞧,腦門上三道,這叫沖級紋。出了這紋,必得是——財也散,事也傷,家也敗,東西也壞。這不是您人不好,是您命不好。要叫我說,叫您趕上了。趕到您十五以後,一切全完。二十二走司空,您這正好一個坑。您摸摸是不?”


    惹惹一摸嚇一跳,叫道:


    “我一直不知有個坑。”


    “看相,要緊是看骨頭,不看肉。肉有時候多,有時候少;皮有時候亮,有時候暗,可皮肉變得了,骨頭變不了,這就是命。哪鼓哪癟哪好哪壞哪禍哪福,都在骨頭上。您二十二出過嘛事?”


    惹惹一尋思,又嚇一跳:


    “那年地震,土地爺翻跟鬥,我的房子揚了。我叔叔嬸子叫我打老宅子搬出來。”


    “人挪活,樹挪死,樹斷根,人斷氣。這氣不是人死活那口氣,是您跟祖宗家業不接氣啦!”


    “我聽得後脖子直冒涼氣,別人不知道的,您全知道,我自個兒不知道的,您也知道。”惹惹說,兩眼瞪得提亮溜圓賽一雙玻璃珠兒。


    “別急,我的活還沒完。再說您這人,嘴大、手大、腳大。三大對三大。手大,心胸大,小事不走心,大事不當事;所謂‘口闊容拳,出將入相’。您這人不別扭,也不找別扭。換個人上吊的事兒,您往腦袋脖子後邊一扔。要說心裏有數沒數,誰心裏都有桿秤。可您的秤桿上沒星,不計較。論肚量,您能進總理衙門做大事,可您沒有官運。為嘛?在您嘴上。古人稱嘴是‘口之城廓,舌之門戶’。無論大小都得端正,最忌偏歪尖小單薄露齒,口若露齒,有事難遮。看相的把人嘴分做五種,一是方口,二是櫻桃口,三是吹風口,四是仰月四,五是覆船口。您嘴大四方,口角齊正,原本好好一張方口,可您門牙差點,往外撅,把上嘴唇頂得略微往外掀起來,這就沾上點吹風口,做事欠果斷,心腸熱又軟。再加上您腦門中間沒紋,不是操心命。天生不操心,命不入官門,心腸軟,不當官。您別急,還有句話等著您呢——不操心,卻省心,不做官,不傷神,舒舒服服大閑人。我是不是覺出您的脾氣來?我可不認識您,相上有嘛,我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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