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惹就走馬上任,當上萃華齋南紙局少掌櫃。新官上任三把火,內靠九九爺,外靠八哥那幫窮哥們兒,先把鋪子囤積多年的老紙老墨老筆老硯往外折騰。八哥手下那幫弟兄一叫就來,有求必應,不貪利,肯出力,有事幹就來神。不消多日,拿這些陳貨舊貨老貨長黴長毛長著長蟲子的壓手貨,愣當做古董,給用戶挨家送上門賣掉。死帳變活帳,死錢變活錢,舊貨變好貨,有買有賣,買賣就歡。


    萃華齋是個百年老字號南紙局,在黃家傳了五輩。黃家人前四輩輩輩單傳,人人既是念書人又是買賣人。天津衛南紙局大小十多家,掌櫃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截。紙局書鋪和飯館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夠格不對心氣兒。買賣的主顧一半是買主一半是掌櫃的朋友。天津衛各大書家畫家鐫刻家都在萃華齋掛筆單,以此為榮,掛不上筆單不夠份兒,買賣還不愈幹愈大愈旺愈壯?可輪到惹惹上一輩,黃家改單成雙,生了兩個兒子。怪的是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為二。大爺天生見書就頭暈,心裏卻長一盤算盤,記字兒不成記數兒賽針釘子,人又能張羅。雖然人沒書底。買賣有老底,叫他一折騰,門臉擴成五大間。天天後響上門板,一尺半一塊,要上九九八十一塊。無論嘛事物極必反,老天爺不叫黃家再富。一天,先黃大爺在西北角聚合樓宴請徽州來的墨商吃螃蟹,貓尿喝多了,打樓梯一頭栽下來,栽過了勁兒,栽到陰間。死去的黃大爺名叫存真,黃二爺名叫存是。老爺給他起這名,出自一句古訓“一是尚存勤讀書”。二爺應上這活,天生書蟲子,拉屎手裏也抄書本,性情談得賽白開水,先迷老莊,後迷佛禪,拿經文當米飯,拿銅錢當銅片。大爺一死,二爺不接著,買賣撂給帳房九九爺。九九爺打老太爺活著就在櫃上管帳,忠實得賽條老狗。聽慣別人吆喝,自己反沒主心骨。攏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來人;買賣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給黃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鋪店街的鋪麵賣了,再把住家前院幾間庫房鑿牆開門做鋪子,沒幹兩年也到了閉門關窗摘牌匾盤老底兒的境地。九九爺天天坐在櫃檯裏發愣發呆打盹打噴嚏,偶而來個主顧嚇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樹鑽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時有勁沒處使,更撈不著大買賣做,這回是哥們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們幹,個個來神。腦袋靈,點子多,眼神快,舌頭活。八哥把他們分做兩撥,一撥守在碼頭,隻要見南來北往買賣紙筆墨硯的,上船就談,貨好就買,跟手就賣。有時打這船買貨,賣到那船,掏了這艙填那艙,空著手去,拿著錢回來。另一撥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門,缺嘛送嘛少嘛添嘛。人不貪懶,賺錢不難。多年冷清賽古廟的鋪子,這下算盤珠劈啪響得不抬閑,天天櫃檯場麵用不著拿雞毛撣子彈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晚斟茶倒水迎客送客說話陪笑,累得九九爺夜裏渾身散架腿肚子轉筋,還笑。兩小夥計閑慣了,頂不住勁兒。尤其影兒那小子,得機會就到後頭找精豆兒說惹惹恨惹惹罵惹惹。這叫:壞了沒人說,好了有人罵。換句話叫:有罵就好,沒罵就糟,不好不講亂糟糟。


    一天,海戶養船的天成號韓家老爺子做壽。八哥帶著狗聖送去四大盒寫請柬使的梅紅素帖,外加四刀寫喜字壽字使的硃砂撒金臘箋。管家說:


    “我家新翻蓋了一間花廳,迎麵牆缺副橫批大畫,頂好是丈二匹。老爺說不怕價大,隻要畫好。寧肯出高價,一尺畫十兩銀子。這畫你弄得來嗎?”


    鐵嘴八哥說:“您老真是大戶人,天津衛的門門道道沒您不明白的,您要這東西離開我們萃華齋還真不行。雖說天津衛南紙局都有寫字畫畫的掛筆單,可不是三流就是末流。我們萃華帝是一百年老字號了!俗話說‘十年鋪子,人捧字號,百年鋪子,字號捧人’。對吧!有頭有臉的名人哪位不跟我們論——”他差點說出“論哥們兒”,多虧嘴快舌靈,馬上改口換詞,“——論交情。這事您就包給我,管保您滿意還得您家老爺滿意。老主顧,先別提價錢不價錢,等畫拿來看。對心氣多給,不對,我們白送。成不成?”


    不是有嘴就能說,能說才算好嘴巧嘴鐵嘴。管家聽了心裏開花臉上笑。八哥回到鋪子裏一說,九九爺眉頭皺成硬核桃,說自打鋪店街上老鋪麵盤出去,再沒畫畫的來掛筆單,這項活早絕了。丈二匹紙庫裏倒有,隻怕求不來能人畫。天津衛寫字畫畫的都是小家子氣,沒能耐誰敢動丈二匹?敢伸手的大概隻有黃山壽、馬景韓、王鑄九、吳秋農這幾位。名大架子大,門坎比牆頭高,找上門難碰釘子。


    “十九九爺,您把紙給我吧。能人咱有。”八號居然大包大攬。


    九九爺將信將疑也信也疑,打庫底翻出半刀紙,打開一股cháo氣,看上卻濕潤光潔閑雅沉厚,賽一卷軟玉。九九爺說:


    “這是不滲假的汪六吉紙,一張就值二十兩,可別糟踏了。”


    “瞧您說的,又不是惹惹畫。”八哥說,一邊跟惹惹打趣。


    惹惹笑道:


    “我會畫一串大王八。”


    八哥拿紙回去,當晚把老亮、狗聖、扛頭那一群小子全叫到家,一說,轉來狗聖就帶來一位畫家,跟隨八哥一齊來到萃華齋。這人又高又瘦又幹又脆一根細麻稈兒;小腦袋頂大賽個茶壺,眼珠賽玻璃球,有眼無珠,亮而無神;耳朵好比麵蒲扇,腦袋後一根豬尾辮,可是前額發短,流不到辮子上去,四散開一片黃毛。袍子賽卦攤的帳子,有土有泥有洞有補丁,細賽枯枝的手攥卷畫兒。


    影兒悄悄對燈兒說:


    “哪兒弄來這臭掙飯的,小腦瓜趙壁吧!這份德行還畫畫,拉屎都拉不成堆兒。”


    惹惹和九九爺馬上繞出櫃檯迎客。


    八哥對九九爺說:


    “這位在咱天津衛畫界唱頭牌,大名齊天的尹瘦石,尹七爺!”


    惹惹不懂書畫裏頭的事,聽說名人就高興,行禮請坐招呼小夥計煙茶侍候。九九爺壓根兒沒聽過這姓名,以為自己多年蹲在鋪子裏,不聞天下事,怕對方怨怪,也是趕緊客套寒暄說好聽的。可再瞧這人這打扮,不賽有身份的名人也不賽玩風流的名士,倒賽一個窮鬼。


    “看看畫吧!”九九爺說。


    “對對,瞧瞧墨寶,飽飽眼福!”惹惹樂嗬嗬說。


    這尹瘦石把紮畫的紅線繩解去,剝開包畫的破毛頭紙。這紙滿是墨漬色漬水漬,原是作畫時墊在畫下邊的襯紙。惹惹忙幫忙,捏著卷首,一點點打開畫捲兒。先露出一個粗筆寫意勾勒的童子,倒還有味兒。這童子手裏拿根繩子,下邊畫上隻有這繩,一根線兒。畫打開一半,還是條線,這線就沒完沒了。愈急著往下看愈沒東西。直打到另一端,才現出一輛小車,車上十八個金元寶。畫上題四個字:天天進寶。


    九九爺看畫時,臉上的肉堆在顴骨上,等著看完好陪笑捧場。可看到這小車,一臉肉則地掉下來,落下巴上。心想糟了,這窮鬼多半財迷瘋了,一根線畫了一丈長。惹惹看不出門道也看不出熱鬧,卻一個勁叫好。隻叫好,卻說不出好來。再瞧尹七爺,隻能瞅見尹七爺的鼻子眼兒,這架子比總督老爺還大。九九爺不敢多言,尋思一下說:“這好的畫,還是快給買主送去吧!”惹惹也要隨去,跟著名人威風威風。九九爺暗暗揪住惹惹後腰,示意他別動。心想這下可要砸鍋。


    不出九九爺所料,畫拿進韓家,老爺就火了。說畫上嘛都沒有,一尺一根線就要十兩銀子,是畫錢還是紙錢?管家把這話原封不動告訴八哥。八哥笑道:


    “要是蒙人賺人,萃華齋一百年前就關門了,還能火火爆爆幹到今天?實告訴您——今兒送這畫,不為了錢,倒是想叫您家老爺在天津衛落個懂眼識貨的大名。這位尹七爺是藏在水底下的龍,躲在雲後頭的風,能耐比誰都大,可他寧肯在家吃窩頭醬蘿蔔,也不肯在世麵瞎摻和。在尹七爺眼裏,那些畫畫的名人沒一個靠真能耐吃飯,多半是唬。一小點鹽粒一大盆白水,沖一鍋湯。我跟他一提您韓家老爺,他才肯提筆。人家封筆多年,筆頭都擱硬了,還是我幫人家拿熱水把筆頭泡開的呢。尹七爺有能耐不露,今兒露就露這條線,我問您,天津衛有誰能一條線畫一丈長?”


    管家也不懂,不懂隻好傻點頭。八哥氣不斷話不斷接著說:


    “尹七爺說,請您家老爺邀來天津衛名人,一齊作畫。隻要有一位能畫出這條線,他分文不取,天天拿掃帚給您掃大門口。老管家;這事幹得過,要是尹七爺把那幫混吃混喝混名混日子的廢物鬥敗,您家老爺可就聲名大振,天津衛八大家,除您老爺哪位還懂字懂畫?”


    八哥這套話給傳進去,韓家老爺立時應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衛畫界名人請進家門。連大名賽日月的張和庵、馬景韓、黃益如、黃山壽、吳秋農、王鑄九、方藥雨全到齊了。似乎不來就沒能耐,來了也要瞧瞧這土裏冒出來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當下,轎子停滿院,人坐滿廳。尹七爺坐在一邊,沒人理他,好賽理這無名之輩就矮一截;牆上掛著尹七爺的《天天進寶圖》,各位一瞅就趕緊扭身回身背身,好賽多瞧一眼就給這一介糙夫添點神氣。名人交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託名,名仗名,名添名。隻有八哥站在尹七爺身後,照應著這位打擂來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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