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賈大真瞧了他一眼,“你說吧!”


    “我,我思想裏有問題。”他說,一邊搓著手。


    “什麽問題?”


    “現在沒問題。以前,以前我上大學時,我當時年輕幼稚。比如,我對國家的體製……我認為咱們的體製不夠健全……我還……”吳仲義吭吭哧哧地說。由於他沒準備這樣說,愈說就愈說不下去。


    經驗豐富的賈大真單憑直覺就看出吳仲義身上有種不甘於毀滅的本能在掙紮著。他忽然打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製止住吳仲義的話。把臉拉下來,裝得很生氣那樣嚴厲地說:“你,你想幹什麽?你來試探我們嗎?告訴你,你的問題我們早就掌握了。我剛才在你們組裏說的那些話,就是指你說的。你直到現在還耍花招,居然敢到工作組摸底兒來!我看你非走從嚴的絕路不可了!你平時裝得軟弱無能,老老實實,其實反動的腦袋比花崗岩還要硬!你這些話我不聽,你要說就對趙昌說吧!”說著氣呼呼地站起身向門外走。臨出門前,他在吳仲義背後,從吳仲義瘦削的肩上遞給趙昌一個眼色,意思叫趙昌從旁給吳仲義再加些壓力。


    十八


    屋裏隻剩下吳仲義和趙昌這兩個多年的好友了。


    趙昌和氣地擺了擺胖胖的手叫他坐下。就象他倆平時在一起時那樣。吳仲義如同凍僵的人,一股暖氣撲在他身上會使他受不住。他一坐下來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


    “老趙,我不想活了!”


    趙昌隱隱感到一陣內疚。


    現在,從各種現象上可以證實,吳仲義並沒有揭發他。原先以為吳仲義由於揭發他而表現出來的那些反常現象,現在看來,其實都是吳仲義本人有問題內心恐懼的反映。他誤解了這些現象,錯下狠心,暗中動用手段,才把吳仲義逼到這般可憐的地步。可以預料,吳仲義一旦招認出什麽來,哪怕一句什麽犯忌的話,也立即會橫遭一場打擊,弄得身敗名裂,什麽都完了。他看著吳仲義瘦瘦的手指把淚跡斑斑、不甚幹淨的麵頰抓得花花的。想到多年來,吳仲義對他的善意、無私、幫助和寬容,他甚至覺得自己缺德。但事已如此,不可能再挽回了。他方要安慰吳仲義幾句,忽然警覺到更大真可能站在門外竊聽,他便把這才剛露出頭兒來的同情心收斂起來。對吳仲義說:


    “你別調說,什麽死了活了的。你想到哪兒去了。有問題坦白了,我保準你沒事。”


    吳仲義孤單無靠,把平日要好的朋友趙昌,當做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他哀求著說:


    “老趙,你能不能告訴我,老賈是不是已經知道我什麽了?”


    趙昌略猶疑一下。他看了看關著的門板,眼珠警惕地一動,說:“告訴你實話吧!你的事老賈全掌握了。你主動坦白,將來不是可以落得一個從寬處理嗎?”他說這些話時,故意提高了音量,為了給可能站在門外的賈大真聽見。


    好朋友的一句話,等於把流連在井邊的吳仲義徹底推下去。吳仲義卻把這些話當做溺水時伸來的救命的一隻手。他眼裏湧出感激的熱淚,速度很快地流過麵頰,滴在地上。他對趙昌說:


    “我聽你的。我都坦白了吧!”


    吳仲義剛說完這句話,門就開了。賈大真手指夾著菸捲走進來,還帶著聚在門口外的一團濃煙。顯然他剛才走出去後一直站在門外竊聽。趙昌暗自慶幸自己剛才留個心眼兒,沒對吳仲義動真感情。同時又有點後怕。他便象是替吳仲義說情那樣對賈大真說:


    “吳仲義想通了。他主動交代。”


    吳仲義站起身,賈大真擺擺手叫他坐下。他自己坐到書桌前,把煙叼在嘴角上,菸頭冒出來的煙燻得他皺著眉眼。他雙手拉開抽屜,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翻著看,也不瞅著吳仲義,隻說一聲:


    “說吧!趙昌,你記錄!”


    吳仲義掉著淚說:


    “老賈,我在所裏一直努力工作嗬!”


    賈大真擺擺手,冷冰冰地說:


    “現在別提這個。有問題談問題。”


    於是吳仲義一下狠心,好象跳崖那樣不顧一切地把心裏的事傾瀉出來。趙昌在一旁拿一支原子筆飛快地記錄著,筆尖磨著紙麵吱吱地響;一邊聽得不時露出吃驚的表情。賈大真一隻手夾著菸捲不住地吸,另一隻手來來口口翻著卷宗看,並不把吳仲義的話當做什麽新鮮事,似乎這一切他早就了如指掌。每當吳仲義在交代中間略有遲疑之處,他臉上就現出一種譏笑,迫使吳仲義為了爭取賈大真的信任而把心中的事竭力往外掏。他交代了十多年前在陳乃智家裏的那次談話。隻在涉及哥哥的方麵做些保留。最後他談到那封丟失的信。


    “那封信怎麽也找不著了,真的!”吳仲義說。


    賈大真翻動卷宗的手突然停住,膘了吳仲義一眼。趙昌要說話,卻被賈大真攔住:“叫他說!”“我當時帶出來,放在上衣口袋裏。但到了郵筒前就不見了,我肯定是掉在路上了。”


    賈大真吸了幾口煙,似在思考,然後直瞅著吳仲義問:


    “你是不是認為有人拾到那封信後,送到我這兒來了。”


    “嗯,因為我用的是公用信封。人家抬到了,肯定會送到單位來。”吳仲義說。


    賈大真忽把手裏的卷宗一合,表情變得挺神氣說:“你算猜對了!就在我這兒。但不隻是一封信,還有外單位--也就是那個姓陳的單位轉來的揭發你的材料!都在這卷宗裏。”他拍了拍厚厚一卷材料說:“怎麽樣,想看看你丟失的那封信嗎?” 這句話等於問吳仲義是否懷疑他。


    吳仲義怯弱地搖了搖頭。


    坐在一旁做記錄的趙昌聽到這兒,便認為吳仲義的前程已經斷送。未來變成一片荒沙。自己應當考慮一下,怎樣和這個要好的、出了事的人之間挖一條寬寬的溝塹。


    時間過得真快,下班的鈴聲響了。吳仲義說得口焦舌幹,要了一杯水喝。賈大真把手裏的卷宗鎖進抽屜。臉上帶著一種得到什麽寶貝那樣滿意又得意的神情。站起來說:


    “你初步有了一些較好的表現。雖然你是在我們的壓力下坦白的,但我們還是承認你是主動坦白的。不過,你今天上午隻坦白了全部問題的一小部分,距離我們掌握的材料還很遠。現在,你先把剛剛交代的一些問題寫成材料。不要寫思想認識,隻寫事實;把你和你哥哥、陳乃智等人的問題分開寫;一條,兩條,三條,時間,地點,誰在場,誰說了什麽有問題的話,都要寫得清清楚楚。還有,你把丟了的那封信重寫一遍,我要以此考驗你是否真老實。好了!你去到地方史組那間空屋子裏去寫,午飯有人給你送去。”


    一疊白紙擺在吳仲義麵前。


    他感到,這是一疊要吃掉他的白紙。


    十九


    賈大真用一種很平淡的態度看著吳仲義按照記憶複製的那封丟掉了的信件。賈大真的態度好象說明他早看過數十遍,因為原稿在他手中。但他的眼睛偶爾卻閃出別人察覺不到的一道光亮,那完全是內心流露出來的新鮮的感受。隨後他把這封複製的信撂在桌上,問吳仲義:


    “你認為你老實嗎?”


    “老實。我不敢隱瞞信上的任何一句話。因為您那裏有底兒,可以核對。”


    賈大真滿意地點點頭。拿起信,連同吳仲義交代的十多頁材料一起收入抽屜內;好象獵人把新獵取的兔子放在他背囊裏那樣喜悅。


    二十


    下午,工作組開會。吳仲義仍被指定在地方史組的空屋子裏繼續寫交代材料。


    他獨自一人在屋裏,坐在自己平日辦公的座位上。屋內安靜極了,仿佛又回到他以往工作時那種寧靜的氣氛中。午間喜微的陽光暖融融照著他的臉,書桌前放著一堆堆書,書頁中間夾著注了字的紙條;這裏邊還有他一個很有價值而尚未完成的研究課題。但這一切都屬於別人的了。等待他的隻有怒吼、審訊、役完沒了的檢查和一種失去尊嚴和自由的非人的生活。


    這時他想起了李玉敏。前幾天,他與李玉敏發生那次誤會之後,兩人一直沒見過麵,他卻已經預感到事情的結局。有兩。次,他想去找李玉敏,把自己的情況用曲折隱晦的方式告訴她,或者編造一個什麽理由,回絕了她。可是他沒有勇氣去說。仿佛他還不甘於一下子打碎生活中這件難得而美好的東西。現在該說了!因為,過去的生活象一株樹,上邊的花朵、綠葉、結成的果實和剛綻出的嫩芽都已經毀掉了。


    四點鍾左右,他隔窗看見前院裏有五六個人在張貼標語和大字報。突然他睜大眼,標語上一串大字“堅決揪出漏網右派、現行反革命分子吳仲義”跳人眼簾,他腦袋“嗡”地一響,頓覺得腿腳癱軟站立不住;胳膊、腦袋、手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一發生,他反而象意外受到一擊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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