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著吳仲義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裏生出憐憫的感情;他與吳仲義相處十來年,在這個老實、厚道、謙讓的人身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憎恨的根由。他甚至有個想法--想和吳仲義個別交談一次,弄明究竟,幫他一把兒。可是轉念一想,這樣做是不可以的。如果吳仲義真有嚴重問題,自己就要陷進去受率累,再說,他還不能排除吳仲義揭發他的可能。愈是吳仲義自己有問題,愈有可能為了減輕一點自己的問題而來揭發他。從事研究工作的人都把握著一種思維方法:當各種跡象都存在時,需要做的是進一步研究這些現象再做結論;當把無可辯駁的論據全部拿在手中時,由此而做出的判斷才是可靠的。


    中午飯前,崔景春忽把吳仲義叫出去談話。等他倆走出去三分鍾後,趙昌也走出屋子,在走廊上轉了兩圈,發現崔景春和吳仲義在地方史組那間空屋子裏談話。他在門外略停了停,裏麵的談話聲很小,聽不清楚。


    午飯時候,趙昌在食堂亂鬧鬧的人群中,透過霧一般飄動的飯菜的熱氣看見崔景春獨自一人坐在一張桌前吃飯。他端著自己的飯盒走過去,坐在崔景春身旁。吃了幾口,便悄聲問:


    “你剛才找吳仲義幹什麽?”


    崔景春抬起臉,看了趙昌一眼,平淡地說:“沒什麽,隨便扯扯。”“他說些什麽?”


    崔景春又瞥了趙昌一眼,依舊平淡地說:“沒說什麽。”看樣子,他根本不想把他們談話的內容告訴給趙昌。


    趙昌想,這不肯告訴自己的話是否與自己有關?那種懷疑吳仲義有害自己的想法重新又加強了。他心裏再沒有對吳仲義任何憐憫,隻想把吳仲義快快搞垮,才能確保自己的安全。他糙糙吃過飯,回到工作組就把自己上午在近代史組那些寶貴的發現,加些渲染,告訴給賈大真。賈大真點著尖尖的下巴,高興又得意地笑了笑,似乎滿意趙昌的收穫,又滿意自己昨天在吳仲義身上敏銳的覺察和神算。他說:


    “我回頭叫崔景春給他點壓力。”


    “我看崔景春未必能做到。”趙昌說。跟著把午飯前崔景春與吳仲義在地方史組空屋內秘不示人的談話情況告訴了賈大真。然後說:“您昨天說得很對,崔景春對於搞運動是不大積極,我看近代史組的氣氛很不緊張。崔景春對我到他們組也好象不怎麽樂意。”


    賈大真由於生氣,臉板得挺難看。他冷笑兩聲說:


    “那我親自給他點壓力!明天我設計了一個別致的大會,領導已經同意了。你等著瞧吧!水底下的魚保準一個個自動地往外躥!”


    十五


    今天,歷史研究所當院的氣氛有如刑場。


    全所人員一排排坐在地上。後樓正門前水泥砌的高台便是臨時會場的主席台。這種主席台不做任何裝飾和美化。在這裏,美是多餘的東西。有如炮台,隻考慮火力和殺傷力。


    主席台上擺著一個黃木桌,沒有鋪桌布,隻矗著一個單筒的麥克風。麥克鳳的話筒包著紅布,遠看象一個倒立的鼓捶。靠門一排四五張木頭椅子,坐著所裏的幾位領導,一律板著麵孔;拒溫情、笑容、親切與善意於千裏之外,仿佛這些眼前要傲的事都是有害的。必須立目橫眉、冷酷無情才合乎這種場合正麵人物的特定表情。


    有時,生活逼著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去演戲。一本正經地出醜,或是引人發笑的正經。你認為你是導演,擺弄別人,而你實際也不過是一個扮演導演的演員。那不怨別人,因為你有淩駕眾人頭上和飛黃騰達的癡想。


    賈大真頭戴一頂綠軍帽,神氣活現地走上台。他在黃木桌底直條條地站了三分鍾。全場肅寂無聲,等他說話。他忽然“啪!”地一拍桌麵。所有人都一驚,聽他用嚴厲的聲音一n4:


    “把頑固堅持反動立場的右派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秦泉等四人帶上來!”


    應聲從後樓的拐角處,一雙雙左臂上套著印有“值勤”二字紅袖章、穿軍褂的本所民兵,反扭著秦泉等人的胳膊出現了。這是事先安排好的。同時,站在台前一角的一男一女兩個口號員帶領全場人呼口號。一片白花花、圓形的小拳頭,隨著口號聲整齊地起落,會場頓時緊張起來。


    吳仲義坐在人群中間,想到自己再有幾天很有可能這樣被架上台來,渾身不禁冒出冷汗;趙昌就坐在他左旁,眼珠時時移到右眼角察看他的神情。


    秦泉等人被押到台前,低頭站定。大會開始批判。幾個運動骨幹在頭天下班前接到批判發言任務,連夜趕出批判稿,現在依次上台,聲色俱厲地把秦泉等人輪番罵一通。隨後在一片口號聲中,那一雙雙民兵又把秦泉等人架下去。賈大真再次出現台上。他的確有點導演才能,很會利用會場氣氛。他把剛剛這一場作為序幕,將會場搞得極其緊張,現在該來表演他別出心裁的一出正戲了。他雙手撐著桌邊,開始說:


    “剛剛批鬥了秦泉等四個壞蛋。但我們這次運動的重點還不是他們,而是深挖暗藏的、特別是隱藏得很深的敵人。運動搞了將近一周。我們一開始就發了兩種表格。一是檢舉揭發信,一是坦白自首書。我們可以向大家公開真實情況--因為我們的工作是正大光明的,沒什麽可以保密的。現在的情況是:檢舉揭發很多,坦白自首很少。我們以收到的大批檢舉信(包括外單位轉來的檢舉信)為線索,初步進行一些內查外調,收穫不小,成效很大。充分證實我們單位確實隱藏一批新老反革命。現在就坐在大家中間:”


    賈大真說這些話不用事先準備,張嘴就來,又有氣氛,又有效果。此刻,會場鴉雀無聲。吳仲義覺得他句句話都是針對自己說的。他感到耳朵嗡嗡響,響聲中又透進賈大真的話:


    “這些天我們三令五申要這些人主動坦白,走‘從寬’的道路。但事與願違。這些人中,有的抱著僥倖心理,總以為我們詐唬他們,因此想矇混過關j也有的拒不坦白交代,負隅頑抗,企圖硬頂過去。迫使我們採取行動。時間緊迫,我們不能一等再等,一讓再讓。今天我們要在這裏揪出幾個示眾!”


    吳仲義聽了,頓時如一個靜止的木雕人。隻剩下一雙眨動著眼皮的眼睛,但眼球也是凝滯不動的,直勾勾地盯著台上的貿大真。他身旁的趙昌心裏也很不安穩。雖然事先賈大真把他安排在吳仲義身旁,進行監視。從賈大真對他的信任,看不出對自己有何異樣。但聽了賈大真的話,他心中卻也激起小鼓來。這種時候,人人自危,吉凶變幻莫測,他焉知賈大真給他的不是一種假象?賈大真這種人是不可理解的……在春日溶溶的太陽地裏;他鼓鼓的額角泌出一些細小的汗珠,卻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耳聽賈大真大聲說道:“為了給這些人最後一次‘坦自自首’的機會,我等五分鍾。五分鍾內不站起來主動坦白,我們就揪!這裏邊的政策界限可分得很清。主動坦白的,將來處理從寬;揪出來的,將來處理從嚴。好--”賈大真抬起手腕看看表,象運動場上的裁判員那樣叫一聲,“開始!”


    好比臨刑前的五分鍾,無聲的會場充滿一種恐怖,賈大真叫著:


    “還有四分鍾,三分鍾,兩分鍾,一分半鍾,半分鍾,五秒鍾--”


    吳仲義不覺閉上眼睛,似乎等待對準他胸膛的槍響。


    “啪!”賈大真一拍桌子,大聲叫道,“把歷史反革命分子王幹隆揪上來!”


    這時,兩個站在會場外戴紅袖章的民兵,帶著兇猛的氣勢奔進會場左邊的人群中,把一個頭髮花白的瘦小的人抓起來,架到台前去。口號員拿著事先開列好的口號單,帶領全場呼起口號來。吳仲義一瞧,原來是明史組的老研究員王幹隆。不由得陪吃一驚,想不到這個老成持重、體弱多病、學究氣味很濃的老研究員是歷史反革命。


    待王幹隆在台前低頭站好,賈大真那一雙在綠帽簷下炯炯發光的眼睛,從整個會場上掃過。最後停在吳仲義這邊。他伸手一指,正指向吳仲義這兒;另一隻手 “啪!”一拍桌子。吳仲義連心跳仿佛都停住了。卻聽賈大真這樣叫道:


    “把反動組織的壞頭頭、現行反革命分子王繼紅揪上來!”


    原來中彈的是王繼紅,他正坐在吳仲義身後。


    立即有兩個民兵跑過來,從吳仲義身後把王繼紅象抓小雞那樣揪起來,架到台前,挨著王幹隆並排站立。隨後,賈大真的目光如同一道探照燈的燈光,慢慢地由台下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上。緊接著“啪!”地一響,又是一聲吆喝,又揪上去一個,並伴隨一陣口號呼喊。他此刻真是神氣,威不可當;好象端著一架機關槍,麵對著一群手無寸鐵的人,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當他再要一拍桌麵時,會場中間突然站起一個回頭圓腦、戴眼鏡的人,原來是張鼎臣。他說:“我有問題。六六年抄我家時,我隻把存款交出來,還有一對金鐲子和一枚翠斑指,被我藏在煤堆裏了。另外我還偷偷對我老婆罵過抄我家的革命群眾是土匪。”他的聲音抖顫得厲害,說話聲連底氣都沒了,顯然嚇得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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