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走了幾步,靠在欄杆上。兩人心中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境界。


    李玉敏從口袋掏出一件東西悄悄給他,沒說話。


    “什麽?”吳仲義問。


    “信。”李玉敏輕聲說。


    “信?”他給“信”這個字搞得一驚。一瞬間,他腦袋裏非常混亂,竟然想自己丟掉的那封信怎麽到了她這裏。“誰的?我的嗎?快給我!”


    上次他們見麵,吳仲義提出要同她做正式朋友,她答應回去考慮。這封信正是要告訴吳仲義--她接受了他的要求。而且這也是老姑娘第一次向一個男人表露真情。此刻見吳仲義向她要信的神氣如此衝動,誤以為是對方進發出來的熱烈的激情。她又歡喜又羞澀。羞答答把信塞在他的手中,扭過頭眼望著河麵上眩目的月光。悄言道。


    “你要我回答的話,都寫在這裏邊。”


    “什麽?不是,不是……噢,是你的信:”


    吳仲義好象從夢中清醒過來。原來不是他迫切要找到的那封信!小小的一陣空喜歡,連聲音都透出失望。


    “怎麽?”


    “噢,沒什麽,沒什麽,那好,那好。”他說。把這信揣進口袋,好象揣一條手絹。


    李玉敏給他的表現弄得又詫異又氣忿。戀愛時的姑娘是敏感的。自尊心象玻璃器皿那樣碰不得。此時受了莫名其妙的挫傷,臉上幸福的光彩頓時消失,鬆弛的皮膚垂下來,在夜的暗影裏顯出老姑娘本來的容貌。


    李玉敏離開欄杆向前走。吳仲義也離開欄杆,下意識地跟著她。


    吳仲義一點也沒感覺到對方的變化。他的心情壞得很,腦袋裏充滿了那件惴惴不安的事,一句話沒有,走在身邊的李玉敏好似一個陌生的路人。他伴隨她不知不覺走到一個路口,忽聽李玉敏說:


    “你把那東西給我!”


    “什麽?”


    “信!剛剛給你的那封信!”


    吳仲義從口袋裏掏出信來。未等明白李玉敏的意圖,就被對方一把拿過去。 “我回去了:”李玉敏說。


    “我送你。”


    “不用!”她的口氣堅決,又非常冷淡,並意味著對方再來要求也會遭到拒絕。


    這時,吳仲義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使李玉敏發生了誤解。他見李玉敏氣哼哼的,擔心把李玉敏惹翻。忙說:


    “我,我今兒不大舒服,你千萬別介意。這信留給我行嗎?”


    站在路燈下的李玉敏,臉上現出一絲很難看的冷笑,她冷冰冰地說:“不用了,我看得出你改變了想法,並不真想看這封信!”說完,把那信往衣兜裏一揣,轉身就走了。


    他呆立著,眼瞅著她走出十多步而不知所措,最後才勉強地叫道:


    “我明後天去看你!”


    她沒理他。走去的步子很急,很快地消失了。


    吳仲義往回走,心情煩亂而沮喪。他想:信、信、信!介紹信,情書,都是信。世界上每天來來往往有成千上萬封信,無窮無盡的信,就是沒有他要的那封信:他恍惚覺得那封丟失的信將帶來的禍事已經露出頭兒來,隻有乖乖地等候它到來。


    十一


    運動開展的頭一天裏,全所隻收上來十多份檢舉信。其中一份材料,揭發了辦公室的一個姓陳的老辦事員在早晨上班前“請示”的儀式中,兩次拿倒了語錄本-- 隻有這份材料還有些文章可做。其餘大多是雞毛蒜皮。於是工作組下一道命令,自今日每人每天必須交一份以上的檢舉揭發信,否則下班不準走。


    今天屋裏顯得鬆開一些。近代史組一個叫朱蘭的女同誌又被調到工作組去搞外調。秦泉不見了。據說所裏成立一個監改組,已經把秦泉這樣幾個老牌的有問題的人收進去,做檢查交待,晚上不準回家。秦泉那張疊成三折的《歡迎對我狠揭狠批》的大字報還在桌上,壓著墨盒,好象遺物。


    吳仲義坐在那裏,仿佛在等候工作組派人來召喚他,告訴他那封信已被拾到的人送來。於是他就乖乖地全盤承認,挨一頓狠鬥,被掀到監改組去和秦泉做伴。


    他瞧著擺在麵前的檢舉揭發信,不好不寫,又沒什麽可寫,真正體會到“如坐針氈”是什麽滋味。尖尖的屁股坐累了,在椅麵上挪來挪去。不單是他,別人也是這樣。


    時間,就這樣從每個人身上匆匆又空空地艱難地虛度過去。


    崔景春走進來。屋裏的人都眼盯著自己手裏的揭發信,裝做思考的樣子。這時張鼎臣站起來,手拿著兩張紙湊上前,交給了崔景春。樣子卑恭,並小聲囁嚅著說:


    “這是我一份申請材料。要求領導每月在我的工資裏扣去十塊錢,補還我十年中所支取的定息。這是剝削的錢,不該拿,我主動交回……還有這份,揭發我叔叔。解放前我叔叔開米鋪時,曾往米裏邊摻過不少白砂子,欺騙勞動人民。詳細情況都寫在這上邊了。”


    崔景春聽了,臉上毫無表情。問道:


    “你叔叔現在哪兒?”


    “死了。五九年死的。”


    “死了你也要揭發?”崔景春說著,嚴肅而平板板的臉上露出一點鄙夷的神氣,隨後拿著這兩張紙走了。


    張鼎臣回到座位上,兩眼直怔怔,嚼味著崔景春這兩句話的意思。


    吳仲義想在自己手中的檢舉信上寫點什麽好交差,但他腦袋裏依然沒有一塊可以用來回憶和思考的地方了。混混沌沌地盈滿了有關那封丟失了的信的種種想法。筆下無意識地在檢舉信上寫了一個“信”字,跟著他心一驚,覺得這個不祥的字會泄露他全部秘密似的。他趕忙在“信”字上塗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大黑疙瘩。這當兒,趙昌走進來。


    他趕緊把這張檢舉信折起來,用一隻手緊緊按著,好似按著一個活螞蚱。趙昌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笑嗬嗬地問:


    “寫的什麽,能給我看看嗎?”


    吳仲義連忙說沒寫什麽,攥在手裏,不肯給趙昌看。他神色有點緊張和慌亂,使處於戒備狀態的趙昌誤以為吳仲義所寫的什麽與自己有關,由於險些被自己闖見而發慌。但趙昌表麵上裝得很自然,拍了拍吳仲義的肩膀,臉上還帶著笑說:“你可得實事求是,瞎寫會給自己找麻煩。你寫吧,我走了!”說完一抬屁股就走出去。


    趙昌走出門,在走廊上站了一忽兒。掏一支煙點上,連吸了幾口。嘴裏吐出的煙團,如同他此時腦袋裏旋轉著的疑團,繞來繞去。他把剛剛吳仲義反常的神態猜了又猜,各種可能一個個排除,最後仍做不出確切的判斷。他非常疑心吳仲義在打自己的算盤--多半就是自己所擔心的,即揭發自己那次酒後之言,以此來把自己從 “組長”的職位上推下去……想到這兒,他將一團煙留在走廊中間慢慢消散,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間去思謀對策。


    十二


    兩天裏,吳仲義和趙昌在互相猜測、疑心和害怕。


    趙昌無論在什麽地方,隻要碰到吳仲義就故意板著麵孔,冷談對方;眼睛也不瞧著對方,隻微微一點頭就走過去。他想以此給吳仲義造成心理壓力,使吳仲義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然察覺到他的動機。同時,趙昌每天下班前的一個小時,都坐在工作組的房間裏不動,等候崔景春交上來近代史組的檢舉信,察看一下有無吳仲義揭發他的材料。


    趙昌的態度使吳仲義憂慮不安。他誤以為拾到信的人已經把信交到工作組,趙昌也已經獲知自己的問題。因為他倆平日接近,趙昌怕牽連自己才故意冷淡和疏遠他。正象運動初期趙昌給他貼大字報時的動機和想法一樣。


    他把趙昌對他的態度,當做自己的事是否敗露的晴雨表。這就糟了!因為趙昌也正把他的態度當成某種反應器。


    他很緊張。遇見趙昌就更不自然。一雙驚慌和不安的灰色的小眼珠在眼鏡片後邊滴溜亂轉,如同一對滾動著的小玻璃球兒,躲躲閃閃,竟沒有勇氣正視趙昌。更使趙昌認為:“好小子,你怕我,看來你已經朝我趙昌下手了!”


    趙昌還想到,之所以沒見到吳仲義揭發自己的材料,多半由於崔景春見那材料關係到自己,收在一旁,沒給自己看。或許背著他悄悄交給工作組組長賈大真了。於是他開始對賈大真和崔景春察言觀色,留神有什麽異樣而微妙的變化。雖然他比吳仲義老練,沉得住氣,掩飾內心情緒的本領略勝一籌。但心中也非常苦惱,煩亂,擔驚受怕;此刻的心理活動與吳仲義無甚兩樣。因而他把吳仲義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吳仲義得急病,在上下班路上遇到車禍,或突然出現什麽問題叫自己抓住,將他狠狠置於死地,好回不過嘴來咬自己。


    十三


    賈大真是所裏一位鐵腕人物。雖然僅僅是一名政工組長,二十一級的人事千部,天天騎一輛鏽得發紅的雜牌自行車上班,每頓飯隻能買一碟中下等的小菜,得了病也不例外地東跑西跑求人買好藥。但在那個人事駕馭一切事情之上的非常時期,卻擁有極大權力。許多人在命運的十字道口上,全聽從他的信號燈。可是別人在他手中,有如錢在高布賽克的手中,一個也不輕易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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