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菸鬥》作者:馮驥才


    一 老花農


    他被這大盆光燦燦的鳳尾ju迷住了。


    這ju花從一人多高的花架上噴湧而出,閃著一片輝煌奪目的亮點點兒,一直瀉到地上,活象一扇艷麗動人的鳳尾,一條給舞台的燈光照得爍爍發光的長裙,一道瀑布——一道靜止、無聲、散著濃香的瀑布,而且無拘無束,仿佛女孩子們洗過的頭髮,隨隨便便披散下來。那些綴滿花朵的修長的枝條,紛亂地穿插垂落,帶著一種山林氣息和野味兒;在花的世界裏,唯有鳳尾熒才有這樣奇物的境界。他頂喜歡這種花了。


    大自然的美使他拜倒和神往。不知不覺間他一隻手習慣地、下意識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挺大的核桃木雕花的菸鬥,他慌忙想找個地方磕滅火,一邊四下窺探,看看是否被看花房的人瞧見了。


    花房裏靜悄悄,幸好沒有旁人,他暗自慶幸。可就在這時,忽見身旁幾張肥大濃綠的美人蕉葉子中間,有一張黑黑的老漢的臉直對著他。這張臉長得相當古怪,竟使他嚇了一跳。顯然這是看花房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在這裏的,而且沒出一聲,好象一直躲在葉子後邊監視著他。一雙灰色的小眼睛牢牢盯著他嘴上的菸鬥。菸鬥正冒著煙兒。他剛要上前承認和解釋自己的過錯,那老漢卻出乎他的意實,對他招招手,和氣地說∶“沒關係,到這邊來抽吧!”


    他怔了一下,不覺從眼前幾片蕉葉下鑽過去。老漢轉過身引著他走了幾步,停住;這便是花房的一角。


    這兒,靠牆是張磚砌的土坑,上邊的鋪蓋捲成捲兒,炕上隻鋪一張葦席;炕旁放著一堆短把兒的尖頭鋤、長柄剪子、噴水壺、水桶、麻繩和細竹棍之類;炕前cháo濕的黃土地掃得幹幹淨淨。中間擺一個矮腿的方木桌,隻有一尺來高,象炕桌;隔桌相對放兩把小椅子——實際上是凳子,不過有個小靠背,象幼兒園孩子們用的那種小椅子。桌椅沒有塗漆,光光的木腿從地上吸了水分,都有半截的濕痕。桌麵上攤開一張舊報紙,晾著幾片蕉黃的菸葉子……看來,這看花房的老漢,還是個收拾花的老花農呢!以前他來過這裏幾次,印象中似乎有這麽個人,但從未注意過。


    “您自管抽吧,這兒透氣。”老花農指指床上邊一扇打開的小玻璃窗說;並請他坐下,斟了一碗熱水,居然還恭恭敬敬放在他麵前。使他這個犯了錯的人非常不安,也更加不明白老漢為什麽如此對待他。


    隨後,老花農坐在他對麵,打腰裏拿出一桿小菸袋和一個圓圓的磨得鋥亮的洋鐵煙盒,打開煙盒蓋兒,動手裝菸葉。但這雙手痙攣似地抖著,裝了一陣子才裝滿。點上火抽起來,也不說話,卻不住對他露出笑容,還總去瞟他叼在嘴上的菸鬥。他從老花農古怪的臉上,很難看出是何意思。是善意地譏笑他剛才的過失,還是對他表示好感呢?自己能引起別人什麽好感來?他百思莫解,老花農卻開了口∶“唐先生,您還畫畫不?”


    他怔住了,問∶“您怎麽知道我姓唐?還知道我畫畫?”


    “啥?”老花農側過右耳朵。


    他大點聲音又說一遍。


    老花農兩頰上的皺紋全都對稱地彎成半圓形的曲線。笑咪咪地說∶“先前,您帶學生到這兒來畫過花兒,咋不知道。您模樣又沒變……”


    唐先生想了想,才想起這是六十年代中期大革命的狂cháo到來之前的事。由於這兒的花開得特別好,他曾帶學生們來上寫生課,而且是在他喜歡的這鳳尾ju盛開的時節。事隔六、節年,老花農居然還記得。經歷了近幾年的驟變,過去的事對他已恍如隔世,去之遙遠。象他這樣一個紅極一時的畫家,好比高高懸掛的閃爍輝煌的大吊燈,如今被一棒打落下來,摔得粉碎。曾經是五光十色、光彩照人的玻璃片片,被人踩在腳下,甚至無人顧惜。他落魄了,被人遺忘了,無人問津了。原先整天門庭若市,現在卻“門前冷落車馬稀”。那些終日纏在他身旁的名流、貴賓a、記者、編輯、門生、慕名而來的崇拜者,以及附庸風雅的無聊客,一概都不見了。他就象一張蓋了戳的郵票,沒有用處。而當下,居然被這老漢收集在記憶的冊子裏。他心裏不禁泛起一陣酸楚和溫暖的感動的微波。“您居然還記得我,好記性呀!可我,我現在……不常畫了。”他因感慨萬端,聲調低沉下來。


    “啥””老花農又是那樣偏過右耳朵。


    “不常畫了。”


    “明白,明白。”老花農象個知心人那樣,深有所感似地、會意地點了點頭。跟著加重語氣說,“不過,還是該畫,該畫。您畫得美,美呀……”


    “我?可您並沒有見過我的畫呀!”他想自己在這兒給學生們上寫生課時,並沒動手畫過。一剎那,他覺得老花農在對自己客套,拉近乎。


    “不!”老花農說,“您的畫印出過畫片,俺見過,畫得美呀!”


    老花農讚美的語氣是由衷的,好象回味起吃過的一條特別美味的魚似的。看來,這老漢不隻是在花房認識自己的,還注意過自己的作品,耳聞過自己的聲名。難道在這奇花異卉中間,在這五彩繽紛的花的天地裏,隱藏著一個知音嗎?好似深山幽穀之間的鍾子期?他驚異地望著對方。當他的目光在老花農古怪的臉上轉了兩轉,這些離奇的猜想便都飛跪 ——誰能從這老花農身上、臉上和奇形怪狀的五官中間找到聰慧、美的知識的影子呢?瞧,他穿一身縐巴巴的黑褲褂,沾滿汙痕,膝頭和袖口的部分磨得油亮;象老農民那樣打著裹腿;腳上套一雙棉鞋簍子;麵色黧黑,背光的部簡直黑如鍋底。這顏色和黑衣服混成一色;滿臉深深的皺▲和衣服的縐折連成一氣。他身子矮墩墩,微微駝背;羅圈腿,明顯地向裏彎曲。坐在那裏,抱成一團,看上去象一個漢代的大黑陶爐,也隻有漢代人才有那種奇特的想像,把器物塑造得如此怪異——他的腦門向外凸成一個球兒;球兒下邊,便是兩條猿人一般隆起的眉骨,眉毛稀少;眼睛小,眼圈發紅,眸子發灰,有種上年紀的人褪盡光澤而黯淡的眼神。下半張臉差不多給亂雜雜的短髭全蓋上了。那雙扇風耳,象假的,或者象唯恐聽不清聲音而極力乍開。尤其總偏過來的事耳,似乎更大一些……就這樣一個老漢,給人一種不舒展、執拗和容易固守偏見的感覺,好似一個老山民,一輩子很少出山溝,不開通,沒文化,恐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而且歲數大了,耳朵又背,行動遲緩而不靈便。他往菸袋鍋裏塞菸葉子,一半掉落在外,也不去拾。掉多了,就垂下一隻又黑又厚又粗糙的手,連地上的土渣一齊捏起來,按在煙鍋裏,並不在意。老年的邋遢使他顯得有些愚笨。他的話少,恐怕由於語言少。他誇耀唐先生的畫時,除了“美,美呀!”之外,好象再沒有其它詞語了。唐先生很少聽人用“美”這個字眼兒來稱讚畫。這個字眼兒本身就含著很深的內容,尤其是現在從這樣一個黑老漢的嘴裏說出來,就顯得很特別,不和諧,不可思議。這個“美,美呀!”究竟指什麽而言,是何內容,難道是對自己的藝術發自內心的一處感受?唐先生心想,或許老漢曾聽人說過自己的大名,偶然還見過自己大作的印刷品,碰巧發生了一時興趣,但僅僅是一種直覺的喜愛,與對藝術的理解無關。這種喜愛即便有理由,也是出於無知和對藝術幼稚的曲解。仿佛我們聽鳥叫,覺得婉轉動聽,但完全不懂鳥兒們說些什麽;兩隻鳥兒對叫,可能在互相生氣謾罵,我們卻以為它們在親昵地召喚或對歌……他倆坐了一陣子。老花農似乎無話可說默默抽著煙。老花農煙抽得厲害,銅菸嘴一直沒離開嘴唇。唐先生呢,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不過,他不再象剛才那樣——由於自己犯了花房的規矩而不安和發窘了。心裏舒坦,滋滋有味兒地抽著自己的菸鬥。可是他發現老花農仍在不時地瞅他嘴上的菸鬥。他不明其故。“您來嚐嚐我的菸鬥絲嗎?”他問。


    “不!”老花農笑咪咪地說。他笑得又和善又難看。“俺是瞧您的菸鬥挺特別……”


    他的菸鬥比一般的大。上邊雕著一隻肥胖的貓頭鷹,棲息在一段粗粗的禿枝上,整個圖形是浮雕的,凸出表麵;背後是一個線刻的圓圓的大月亮,實際上隻是一個大圓圈,卻十分洗鍊;和浮雕的部分形成對比。使畫麵顯得十分別致和新穎。他把菸鬥磕滅火,遞給老花農。


    “這菸鬥是我自己刻的。”他說。


    老花農接過菸鬥,雙手擺弄著,目不轉睛地瞧著。然後揚起臉對唐先生讚不絕口∶“美,美,美呀!”那雙灰色的小眼睛竟流露出真切的欽慕之情,使他見了,深受感動。這菸鬥是他 得意的精神產兒嗬!但他跟著又堅信,菸鬥上那些奇妙的變形和線條的趣味,絕不在老花農的理解之中。此時,他腦袋裏還閃過一種對老花農並非善意的猜疑。他疑心老花農對他如此敬重,如此讚美,是看上了他的菸鬥,想要這菸鬥。他瞅著老花農對這菸鬥愛不釋手的樣子,便說∶“您要是喜歡這菸鬥,就送給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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