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給風吹得有了力量,沙沙打在她的衣服上。大鍾圓形的玻璃麵上有大字報貼上又撕下來的痕跡。紅色的秒針飛快地轉動,時針漸漸移到九點、十點、十一點…… 她還是孤零零地站著。風雪愈來愈大,她卻象一段鋸斷了的樹幹,一動不動地立著。渾身掛滿雪,快變成白色的了。積雪已經蓋住腳麵,但她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閃著絕望而依然堅定的期待的光。


    第二卷·一


    “傻瓜!地道的傻瓜!要不就是臨陣脫逃的懦夫,沒出息、保命、毫無作為的逍遙派。逍遙派就是對革命的頹廢派。你同意我這麽評價白慧嗎?”


    郝建國用他金屬般嘹亮的嗓音說。他和前幾年的樣子有明顯的變化。臉頰更瘦,顴骨突出了,下巴失了,輪廓也就更加清晰。由於長期處於嚴肅狀態中,鼻唇溝過早地加深,和他的年齡,和他年輕的麵孔很不調和。但那雙距離過窄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敏感而犀利,銳氣不減當年。他一方麵,有種在複雜的鬥爭中養成的成熟、老練的勁兒;一方麵還有種青年人過早發跡而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的狂氣。他還戴軍帽,穿綠色軍褲,上衣換成藍華達呢製服。腳上不穿膠鞋了,穿的是厚底的黑牛皮鞋,鞋麵象漆過那樣亮,鞋底沾過水,走起來吱扭吱扭地響。當下他倒背手在屋子中間極慢地溜達著。仿佛有意欣賞鞋底發出的吱扭聲。


    他對麵坐著的是杜瑩瑩,隻是人胖了些,其它變化不大。孩子般的單純氣和溫和的性情仍保留在她的圓臉上;左眼自然還是那樣向外微微斜視的。她說:


    “我就不同意你這樣議論白慧。你總罵她,好象和她有什麽私仇似的。”


    “我和她有什麽仇?我是說當年她不該當逃兵。不然的話,她也和我一樣幹出來了。不至於到一千裏地以外‘修理地球’去!我沒說她是‘壞蛋’,而說她是 ‘傻瓜’!這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不,你不了解她。她是自己要求走的,怎麽是傻瓜呢?”


    郝建國咧嘴笑了笑,說:“好,我們撇開她,先說說什麽樣的人是傻瓜……” 他正說著,外邊有人敲門。“哦!你等等,有人給我送椅子來了。咱一會兒再接著說。”他到外邊去開門。.當下他們是在郝建國的房間裏。時間已過了五年。現在是春天”。屋內陽光明亮,窗外的樹全綠了。


    五年中,無論什麽都有顯著的變化,人更是如此t在六十年代末的大動盪暫時平歇下來之後,學校的大部分學生都去支邊支農。白慧走了;郝建國留了校,靠著運動中衝鋒陷陣的資本和拚力奮鬥,飛黃騰達了;杜瑩瑩因心髒病,留在家中休養。時代、社會、環境的變化,改變著人。這些暫且不說,單說郝建國的名字,也從 “郝永革”改回來了。


    郝建國的皮鞋聲從外邊響了進來。他一邊扭口頭說:


    “放在過道就行了。”


    “不不!我給您放在屋裏吧!”隨著這聲音走進來一個四五十歲、矮粗、眼球發紅的男人。他穿得破舊,形容猥瑣;頭髮和肩膀上沾了幾朵柳絮。他搬進兩把亮閃閃的電鍍摺疊椅,靠牆放好。杜瑩瑩認出他是學校財務組的老張。老張看見她卻沒認出來。他對郝建國擠了擠紅紅的小眼睛,露出殷勤和討好的笑容,說:


    “郝主任,我給您挑了半個多小時,差不多都有毛病。不是電鍍有殘,就是皮麵顏色不鮮。就這對兒最好!”


    “嗯:”郝建國朝他滿意地、嘉獎似地點點頭說,“你倒挺能辦事。不坐坐歇會兒嗎?”他這句客氣話,實際上是不客氣的逐客令。


    “不了,不了!”老張立刻領會到郝建國的意思,忙擺著手說,“您再有什麽事盡管招呼吧!您這兒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杜瑩瑩覺得不大好意思,站起身說。


    “您歇歇吧,我沒事。”


    郝建國是背對杜瑩瑩站著的。他用背在屁股後麵的手搖了搖,示意給杜瑩瑩,叫杜瑩瑩別再跟這人客氣;同時對這位老張平淡地說:


    “好,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歇一歇。”


    老張非常知趣,轉身已到門口,又回過頭伸長脖子如杜瑩瑩使勁點點頭,表示再見,隨即被郝建國送出大門。


    郝建國回來,向嶄新的椅子高興地膘了兩眼,轉而對杜瑩瑩說:“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噢,說到‘傻瓜’了。究竟何謂‘傻瓜’,何謂‘聰明人’呢?”他好象來了靈感似的,目光一閃,“我先問問你,你說,剛才送椅子這個人--他是原來咱學校財務組的會計老張。你還記得他嗎?好,ga就說他吧:你說他是聰明人還是傻瓜呢?他費了很大勁給我買來椅子,還向我獻殷勤,你準認為他是傻瓜吧!不,也許你還不知道老張的情況。他貪汙過一千元。定為壞分子,已經調到後勤組監改去了。我呢?校領導,革委會副主任,專案組長。他拍我的馬尼還算傻嗎?當然,這隻是想討些好,早點給他摘去帽子。小聰明,算不得什麽。但由此可以引伸出一個道理--評價一個人聰明還是傻瓜,先要看看他所處的地位,再看他怎麽去做。聰明人善於改變自己的處境,能夠發現和抓住他周圍的有利因素、有利時機,設法變被動為主動。傻瓜則恰恰相反。尤其在處於逆境和劣勢時,傻瓜總是聽其自然,束手無策,坐守待斃。聰明人卻要調動起全部的主觀能動性,所有腦細胞都處在最活躍的狀態中。現在,該輪到評價白慧了。她表麵挺聰明,在運動初期積極能幹,可是她老子一出問題,她就象蝸牛一樣縮回去了,不敢幹了。其實那時也有人給我爸爸貼大字報,攻得也挺凶。當然他的職位比不上白慧的爸爸,也比不上你爸爸,僅僅是個車間主任。可是我根本沒對別人講過。自己頂著幹,比誰幹得都猛。怎麽樣?殺出來了!現在我的職位反比我爸爸的高。我可不是誇耀自己。有些道理,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明白的。運動開始時,我還有些簡單、幼稚、狂熱的東西,現在想起來挺可笑。在政治鬥爭中,不能動私人感情;所謂的’正義感’也輕易不能用。你單純,就容易被利用。你隻有好心,那你準倒黴。沒有權,你的好心又頂個屁用?權又是怎麽來的?人家白送給你嗎?不……哎,這些話你可別跑出去亂說。我從來還沒對別人講過,僅對你。當然不單因為你可靠,更重要的原因,我不說你也明白……” 他用目光表達著另一種語言。


    杜瑩瑩低下頭,圓胖的臉蛋漲得鮮紅。郝建國正在追求她。近半年,他們的關係已經相當密切和明朗化了。郝建國又敏銳地、不大放心地瞅了她一眼,半開玩笑地說:


    “你可別出賣我呀!出賣我的人決沒有好下場。馬英怎麽樣?鬧了一通也沒留校。滾蛋了,和白慧一塊兒耍鋤頭去了!”


    “去你的!誰出賣你?我不懂你那些什麽聰明呀,傻瓜呀。我就是你說的那種傻瓜,聽其自然,束手無策;我沒你那麽大能耐,一輩子也聰明不起來了!我隻想快點把病養好,早點工作。至於白慧,你說的還是不對。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當時退出‘浴血’並不是因為她爸爸;她去支邊,一是她願意去,二是她非去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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