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老婆氣得大臉盤漲得像個紅氣球,半天說不出話來。呆了一會兒, 她眼皮忽然一動,目光閃閃地問道:


    “沒罰單怎麽知道他們是掃黃打非的?他們穿製服了嗎?別是冒牌的吧?”


    老悶兒怔著,發傻。他當時頭昏腦漲,根本沒注意人家穿什麽,隻記得那 幾隻又黑又硬的大皮鞋。


    老婆突然大叫:“我明白了。這兩個人和你那個小賈是一夥的。他們拴好 套,你鑽進去了。老悶兒呀——”這回老婆氣得沒喊沒罵,反倒咯咯笑起來, 而且笑得停不住也忍不住。


    老悶兒像挨了一棒。這一棒很厲害,把他徹底打垮。


    世上有些事,不如不明白好。


    四


    小半年後的一天晚飯後,於姐的弟弟於老二引一個胖子到他們家來。


    胖子姓曹,人挺白,謝頂,凸起的禿腦殼油光賊亮,像澆了一勺油。這人 過去和於老二同事,在單位裏夥房的灶上掌勺,手藝不錯,能把大鍋菜做出小 灶小炒的味兒來。近來廠子挺不住,剛剛下崗。於老二想到姐夫老悶兒在家閑 著,而姐夫家在不遠的洋貨街上還空著一間小破屋,不如介紹他們合夥幹個露 天的“馬路餐館”,屋裏砌個灶做飯,屋外擺幾套桌椅板凳,下雨時扯塊苫布 ,就是個舒舒服服的小飯攤了。於老二還說,洋貨街上的人多,買東西賣東西 的人累了餓了,誰不想吃頓便宜又好吃的東西?


    “你給人家吃什麽?”於姐問曹胖子。


    曹胖子滿臉滿身是肉,肚子像扣個小盆。一看就是常在灶上偷吃的吃出來 的。他神秘兮兮地說出三個討人喜歡的字來:


    “歡喜鍋。”


    “從來沒聽過這菜名。”於姐說,臉上露出頗感興趣的樣子。


    於老二插話說,聽說過去南方有個地方乞丐挺多,討來的飯菜都是人家剩 的,沒有吃頭兒,隻能填肚子。可這幫乞丐裏有個能人,出一個主意,叫眾乞 丐把討來的飯菜倒在一個鍋裏煮。別看這些東西爛糟糟,可有魚尾有蝦頭有肉 皮有雞翅膀有鴨脖子,一煮奇香,好吃還解饞,從此眾乞丐迷上這菜食,還給 它起個好聽的名字,叫“歡喜鍋”。


    “瞎說八道!我聽怎麽有點像‘佛跳牆’呢,是你編出來的吧。”於姐笑道 。


    曹胖子接過話說:“還不都是種說法。那‘李鴻章雜碎’呢,不也是把各 種葷的、腥的、鮮的全放在一鍋裏燴?要緊的是得把裏邊特別的味道煮出來。”


    “這些東西放在一塊煮說不定挺香的,就像什錦火鍋。再說雞脖子魚頭豬 肉皮都是下腳料,不用多少錢,成本很低。”於姐說。


    “您算說對了!”曹胖子說,“其實這鍋子就是‘窮人美’,專給幹活的人 解饞的,連湯帶菜熱乎乎一鍋,再來兩個爐火燒餅,準能吃飽。”


    “怎麽賣法?”於姐往下問。


    “我先用大鍋煮,再放在小砂鍋裏燉。灶台上掏一排排火眼,每個火眼放 上一個砂鍋,使小火慢慢燉,時候愈長,東西愈爛,味愈濃。客人一落座,立 馬能端上來,等也不用等。一人吃的是小號砂鍋,八塊;兩人吃,中號,十二 塊;三人吃,大號,十五塊。添湯不要錢,燒餅單算。”曹胖子說,看來他胸 有成竹。


    這話把於姐說得心花怒放。憑她的眼光,看得出這歡喜鍋有市場,有幹頭 。合夥的事當即就拍板了。往細處合計,也都是你說我點頭,我說你點頭。於 姐和曹胖子全是個痛快人,不費多時就談成了。小飯店定位為露天的馬路餐館 。單賣一樣歡喜鍋,一天隻是晚上一頓,打下午六點至夜裏十一點。兩家入夥 的原則是各盡所有,各盡所能。老悶兒家出房子和桌椅板凳,曹胖子手裏有成 套的灶上的傢夥。兩家各拿出現金五千,置辦必不可少的各類雜物。人力方麵 ,各出一人——老悶兒和曹胖子。曹胖子負責灶上的事,老悶兒擔當端菜送飯 ,收款記帳。談到這裏,老悶兒麵露難色,於老二一眼瞧見了。他知道,姐夫 是會計,不怵記帳,肯定是怕那些生頭生臉的客人不好對付,便說:


    “姐夫,反正你們這馬路餐館隻是晚上一頓,晚上隻要我沒事就來幫你忙 乎。”


    於姐斜睨了老悶兒一眼,心裏恨丈夫怕事,但還是把話接過來說道:


    “我晚上把兒子安頓好也過來。”


    老悶兒馬上釋然地笑了。老婆在身邊,天下自安然。


    曹胖子卻將這一幕記在心裏。這時,於姐提出一個具體的分工,把餐廳買 菜的事也交給老悶兒。曹胖子一怔。不想老悶兒馬上答應下來:“買菜的事, 我行。”


    老悶兒因為剛剛看出老婆不高興,是想表現一下,卻不知於姐另有防人之 心。曹胖子老經世道,心裏明明白白。他懂得,眼前的事該怎麽辦,今後的事 該怎麽辦。因說道:“那好,我隻管一心把歡喜鍋做成——人人的喜歡鍋!”說 完哈哈大笑,渾身的肉都像肉球那樣上下亂竄。


    在分紅上,於姐的表態爽快又大方,主動說十天一分紅,一家一半。這種 分法,曹胖子原本連想都不敢想,連房子帶家具都是人家的呢!可是曹胖子反應 很快,趕緊說了一句:“我這不是占便宜了嗎?”便把於姐這分法鑿實了。隨後 ,他們給這將要問世的小飯鋪起了一個好聽好記又吉利的名字:歡喜餐廳。


    於姐這人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給個舞台就光彩,而且說幹就幹!打第二天 ,一邊到銀行取錢和湊錢,一邊找人刷漿收拾屋子,辦工商稅務證,打點洋貨 街的執法人員,購置盤灶用的紅磚、白灰、沙子、麻精子、爐條、煤鏟、煙囪 ,還有燈泡、電門、蠟燭、麵缸、菜筐、砂鍋、竹筷子、油鹽醬醋、記帳本、 手巾、蠅拍、水桶、水壺、暖壺、沖水用的膠皮管子、掃馬路的竹掃帚和插銷 門鎖等等。但是,能將就的、家裏有的、可買可不買的,於姐一律不買。桌椅 板凳都是襪子廠擴建職工食堂時替換下來的,一直堆在倉庫裏,她打個借條從 廠裏借出七八套,連廚房切菜用的條案也弄來一張,並親手把這些東西用推車 從廠裏推到洋貨街。她幹這些活時,老悶兒跟在後邊,多半時候插不上手,跟 著來跟著去,像個監工的。


    於姐還請廠裏的那位好書法的副廠長,給她寫個牌匾,又花錢請人使油漆 描到一塊橫板子上,待掛起來,有人說字寫錯了。把餐廳的“廳”上邊多寫了 一點,成了“庁”字。這怎麽辦?曹胖子不認字,他擺擺肉蛋似的手說,多一點 總比少一點強,湊合吧。偏有個退休的小學教師很較真,他說繁體的“廳”字 上邊倒有個點,簡體的“廳”字絕沒點,沒這個字,怎麽認?怎麽辦?於姐忽然 靈機一動,拿起油漆刷子踩凳子上去。揮腕一抹,將上邊多出來那一點抹到下 邊的一橫裏邊。雖說改過的這一橫變得太粗太愣,但錯字改過來了,圍看的人 都叫好。老悶兒也很高興,不覺說:


    “她還真行。”


    站在一旁的曹胖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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