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主是不是問津園張霖家的後人?”


    “爹怎麽看出來的?上邊又沒落款!”佟紹華一驚。佟忍安兩眼通神,每逢 過畫時,都叫他這樣一驚又一驚。


    佟忍安沒接著往下說,手一指東牆上一幅絹本的大中堂畫說:


    “再說說那幅……”


    以往過畫,他一張口,爹就搖頭。今兒爹沒點頭也沒搖頭,八成自己都蒙 對了,得意起來,笑道:


    “爹還要考我?誰瞧不出那是地道蘇州片子,大行活。筆法倒是宋人的,可 惜熏老點兒,反透出假。這造假,比起牛鳳章牛五爺還差著些火候。您瞧它成 心不落款,怕露馬腳,或許想布個迷魂陣——怎麽?爹,您看見嘛了?”


    佟紹華見他爹已經站起來,眼珠子盯著這中堂直冒光。佟紹華知道他一認 出寶貝,眼珠就這麽冒光,難道這是真貨?


    佟忍安叫道:“你過去看,下角枯樹幹上寫著嘛?”他指畫的手指直抖。


    佟紹華上去一瞧,像踩著的鴨子,“呀”的一嗓子,跟著叫:“上邊寫著 ‘臣範寬製’,原來一張宋畫。爹,您真神啦!這幅畫買進來後,我整整瞧了三 天,也沒看出這上邊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為嘛離畫一丈遠, 反而看見畫上的字。


    佟忍安遠視眼,誰也不知,隻他自己明白。他躲開這話說:


    “鬧嘛?叫喚嘛?我早告過你,宋人不興在畫上題字,落款不是寫在石頭上 ,就夾在樹中間,這叫‘藏款’。這些話我都說過,你不用心,反大驚小怪問 我……”


    “可咱得了張寶畫呀,您知道咱統共才花幾個錢——”


    “嘛寶畫,我還沒細看,誰斷定準是宋畫了?”佟忍安接過話,臉一沉,扭 頭看一眼站在身後的活受說,“去把這中堂,大滌子那山水軸,還有金芥舟的 《雲罩掛月圖》,捲起來入庫!”


    “剩……夏……織雞古……鵝?”活受覥著臉問。


    “嘰咕嘰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煩說。


    活受繃起舌頭,把這幾個字兒的邊邊角角咬住又說一遍:“剩、下、這、 幾、幅、呢?”他指焦秉貞和郎世寧畫的幾幅。


    “留在櫃上標價賣!”佟忍安對佟紹華說,“洋人買,高高要價!”


    “爹,這幾幅難道不是……”


    佟忍安滿臉瞧不起的神氣。忽然長長吐一口氣,好一股寒氣!禁不住自言自 語地念了天津衛流傳的四句話:“海水向東流,天津不住樓,富貴無三輩,清 官不到頭。”接著還是自言自語說道,“成家的成家,敗家的敗家。花開自謝 ,水滿白幹,誰也跳不出這圈兒去。唉——唉——唉——”他沉了沉,想把心 裏的火氣壓住卻壓不住,剛要說話,眼角瞅見活受斜肩歪腦袋,好賽等著自己 下邊的話,便轟活受快把畫抱回庫裏,待活受前腳出去,後腳就衝到兒子麵前 發火:


    “嘛,這個那個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個兒,還叫我當著下人寒磣你。再說 ,真假能當著外人說嗎?我問你,咱指嘛吃飯?你說——”


    “真假。”


    “這話倒對。可真假在哪兒?”


    “畫上呀!”


    “放屁!嘛畫上?在你眼裏!你看不出來,畫上的真假管嘛用!好東西在你眼 裏廢紙一張,廢紙在你眼裏成了寶貝!這郎世寧、焦秉貞,明擺著‘後門道兒’ ,偏當好貨,反把宋人真跡當做‘蘇州片子’!這宋畫一張就夠你吃半輩子,你 睜眼瞎!拿金元寶當狗屎往外扔!再說大滌子那軸,嘛,也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 年到三十一年他客居天津,住在問津園張家?那畫上明明寫著康熙辛未,正是康 熙三十年在張家時畫的!憑著皮毛能耐,也穩能拿下來的東西,你都拿不住,還 想在古玩行裏混。我把鋪子交給你還不如放火燒了呢!再有三年,還不把我這身 老骨頭貼進去!聽著,打明兒,你卷被褥捲兒搬過來住,沒我的話不準回家去, 叫活受把庫裏的東西折騰出來,逐件看、看、看、看、看……”說到這兒,佟 忍安上下嘴唇隻在這“看”字上打轉悠,好賽叫這字兒絆住了。


    佟紹華見他爹眼對窗外直冒光,以為他爹又看出嘛稀世的寶貝來,就順著 佟忍安目光瞧去,透過花格窗欞,後院裏幾個人正幹活。


    這後院,外人不知,是“養古齋”造假古董的秘密作坊。


    原來佟忍安這老小子與別人不同,他幹古玩行,不賣真,隻賣假。所有古 玩行都是賣假也賣真。凡是逛古玩鋪都是奔真的去的,還有能人專來買“漏兒 ”。佟忍安看到這層,鋪子裏絕不放真貨,一碼假的,好比諸葛亮擺空城計, 愣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幹的就是以假亂真,這一招真把古玩商的訣竅玩玄了 玩絕了。隻要掏錢準上當,半點便宜拿不到。他更有出奇能耐,便是造假。手 底下有專人為他造假字假畫,還在鋪子後院,關上門造假古董。玉器、銅器、 古錢、古扇、宣爐、牙器、硯台、瓷器、琺瑯、毯子、碑帖、徽墨……他沒不 知不懂不能不會的。仿古不難,亂真死難。古董的形製、材料、花紋,一個朝 代一個樣,甚至一個朝代幾百樣,魚龍變化無窮盡,差點道行,甭說摸門,圍 牆也摸不著。更難是那股子勁兒氣兒味兒神兒。比方古玩行說的“傳世古”和 “出土古”。“傳世古”是說一直打世上流傳下來的東西,人手摸來摸去,長 了就有股子光潤含混的古味兒。“出土古”是說一直埋在土底下的東西,挖出 來滿帶著土星子和鏽花,有一股子斑駁蒼勁味兒。再往細說,比方出土的玉器 ,發箍、笛頭、扳指兒、鐲子、佩環、菸嘴這些,在地下邊一埋幾百上千年, 挨著隨葬的銅器,日久天長銅鏽浸進去生出綠斑,叫“銅浸”;死人的血透進 去生出紅斑,叫“血浸”。造假怎麽造出銅浸血浸來?再說東西放久,不碰也生 裂紋,過些時候再生一層裂紋罩在上邊,一層一層,自然而然,硬造就假,懂 眼的就能挑出來,偏偏佟忍安全有辦法。這辦法,一靠閱歷,二靠眼力,三靠 能耐。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貨裏也有下品中品上品絕品,絕頂假 貨,非得叫這裏頭的蟲子,盯上一百零八天,心裏還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 幹的就是這個。


    他雇的夥計,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事,隻叫幹活幹事。那些雇來造 假古董的,對古玩更是一竅不通的窮人,跟醃鴨蛋、燒木炭差不多,叫怎麽幹 就怎麽幹。滿院堆著泥坯瓦罐柴禾老根顏色藥粉匣子籮筐黑煤黃泥紅鐵綠銅, 外人打表麵絕看不出名堂。當下,吸住佟忍安眼神的地方,兩個小女子在拉一 張毯子。這正是按他的法兒造舊毯子。毯子是打張家口定製的,全是藍花黑邊 ,明式的。上邊抹黃醬,搭在大麻繩上,兩人來回來去拉,毛兒磨爛,拿鐵刷 子搗去散毛,再使布帚蘸水刷光,就舊了。拉毯子不能快,必得慢慢磨,才有 歷時久遠的味兒。佟忍安有意雇女人來拉,女人勁小,拉得自然慢。這倆女子 每人扯著毯子兩個角,來回來去,拉得你上我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馮驥才作品精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馮驥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馮驥才並收藏馮驥才作品精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