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湯館有些冷清,下雪來的人不多,路邊停著幾輛私家車,幾對年輕人正小口小口地啜湯。文卿進來的時候,唐哥又在打盹,冷不丁看見,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旁邊的大勺。唐嫂聞聲走出來,看見文卿,掉頭就回去。內室的簾子落下又掀起,唐嫂慢慢蹭出來,靠近文卿,伸出胖胖的手,懸在半空。


    文卿握住她,像往常一樣搭住,“唐嫂,來一碗羊肉的,一碗羊雜,三個燒餅。”


    唐嫂也笑了,反手握緊文卿,結結巴巴地罵唐哥:“你死人啊,看把小文凍得!還不趕緊弄點兒湯,要熱的,放點兒辣椒,還要醋!”一邊說,一邊往裏讓。


    文卿和伍兵相視一笑,坐下後,唐哥第一時間端著湯過來。看了自己媳婦一眼,一屁股坐到伍兵對麵,低著頭,玩桌子的筷子。


    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湯都喝完了,文卿看著唐哥香腸粗的手指頭還在撥弄細細的筷子,忍不住笑出來。唐嫂捅了一下他,唐哥茫然抬頭。


    伍兵咳嗽一下,開口說:“唐哥,好久沒來了,還好吧?”


    “還好,還好。你們呢?”說完,唐哥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都知道他們過得並不好。


    “還好。”說話的是文卿,看了看伍兵,輕輕的扶了他的胳膊,微微斜著身子,“還好。伍兵換工作了,所以有點兒忙,一直沒來得及過來。”


    唐嫂突然打了個“嗨”聲,“算了,我受不了了!裝什麽裝,小文,是嫂子對不起你!我——”說著就開始哭,唐哥趕緊安慰她。


    文卿說:“唐嫂,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您是倒黴攤上了,她存心害我,就算不是您也會是別人。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好,這件事現在也查清了,您就不用老想著了。要是真覺得對不起,以後伍兵再沒工作做的時候,就讓他來這裏端盤子。”


    伍兵連連點頭。唐嫂抬頭看了看文卿,點點頭止住哭泣,一把推開笨手笨腳的唐哥,卻奪下他手裏油漬漬的手帕擦了擦眼,看了一眼,扔到一邊,“好妹子,我欠的,我心裏明白。這個俞露,算我養了一個白眼狼。活該她自殺,不得好死!”


    啊?俞露自殺了?


    文卿驚在那裏。俞露怎麽會自殺?她不是積極舉報,爭取立功嗎?伍兵也是一臉的驚駭。唐哥說:“我們也是聽人說的,他們來這裏喝湯,聊的時候聽了一句。聽說是從七樓上跳下來,當場就沒氣了。”


    文卿想起劉八女的故事,看了看伍兵,他心裏想的顯然也是同一件事。


    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打死也不知道,知道就一定會死。


    “宋沙呢?”文卿忍不住問。


    唐嫂說:“他沒事,叫進去問了問,然後沒事人似的出來。他的那個項目還在蓋,聽說還給裏麵的工作發紅包,說是破破晦氣。不過——”她看了一眼唐哥。


    唐哥接著說:“不過,跟著俞露一起混的兄弟都栽進去了,大概年前得判了。能活下來的,不多。”


    有很多也是唐哥以前的兄弟,宋沙的清洗換血竟然這樣完成。看他華麗地轉身,披著猩紅的加冕禮服,文卿隻能說,一切是天意。


    伍兵突然插話,“顧餘呢?”


    文卿想起那天那個打人的伍兵,看了他一眼。


    唐哥說:“自從上次被你差點兒打死後,就被大金牙他們拋棄了。戒了毒之後,我給介紹了一份工作。他本來就是大專畢業,去打打雜還是可以的。現在跟著他爹在昌平住著,不回來了。”


    看著伍兵,文卿似乎明白了他那天的苦心,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對顧家總算是個交代。他還是那個替人頂罪的伍兵,一點兒都沒變。


    從羊湯館出來,剛到家門口,就發現有不速之客在等他們。


    “文卿同誌,你涉嫌洗錢、行賄兩項罪名。我們現在逮捕你。這是逮捕證……”該來的,逃不掉,就叫劫。


    文卿站在被告席上,看著站在辯護席上的王律師。她還是那麽衣冠筆挺,雖然容貌憔悴了很多,但是依然意氣風發。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王律師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死裏逃生,她麵臨絕境,她們竟像是約好了一般,在人生的蹺蹺板上起起落落。


    文卿還記得她來監獄看自己的樣子,張嘴就是,“信我,就簽,不信,就拉倒。”


    她的額角還有紗布,她的眼神已經恢復了神采,她還是那個霸道蠻橫的她,但是已經脫胎換骨。王律師從來沒向文卿道過歉,甚至此番辯護,也來得趾高氣揚。


    文卿看了看,是所裏的授權委託書,標準格式。


    落筆、簽名。


    臨走,王律師回頭看了她一眼,突然說:“放心,我會全力以赴。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沒有人比她更合適。她們都在掙紮著往外爬,從旋渦的中心爬到邊緣,然後——跳出去。


    扭頭看,伍兵坐在被告席上,黑色的夾克,白色的厚棉t恤,還是短短的板寸,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扭頭看過來,笑了笑。他已無牽掛,不管何種結局,對他來說,都隻有一個——結婚。


    見到宋沙,是他在證人席。


    宋沙沒有證明她知道資金的來源,隻是證明陳局和嚴律曾經讓她帶過話。文卿否認檢方對這些話的解釋,也否認自己因此獲利。她是嚴律的助理,是宋沙被迫的女友,沒有人會對這樣一個女人詳細說明。檢察官太看重愛情的力量了。她說得有些諷刺,連法官都笑了。


    她和嚴律還有陳局的最後一次見麵無人知曉,連路上的監控器都躲過了,還有什麽可以擔心?


    至於陳局自己,早就飲彈身亡,無可證明。


    辯論還在繼續,法庭的氣氛肅穆莊嚴。抬頭是莊嚴的國徽,紅艷艷,金燦燦。


    那是她的夢想,她的歸宿,她的心之所安!


    番外之男人


    門外還是一重門。


    聽說,真正的監獄比這裏的門還要多,一層層好像鏡子,就像電視裏那樣,但是你永遠不會覺得長,因為那個盡頭永遠比門的數量恐怖。


    伍兵坐在會客室的桌子後麵,腦子裏還想著剛才的那兩重門。


    一樣的陽光,一樣的藍天,進來才知道,原來不屬於自己。他有些後悔,想起了文卿曾經的比喻:榮譽就像鳥兒身上的羽毛,現在被他一把全揪掉了。


    雖然他是無辜的,可是站在這裏天生就有罪惡感,甚至,不敢抬頭。


    文卿來見他,看著他直哭,從來不講大道理。他謝謝她的體貼,也內疚,所以按照唐哥說的,簽字同意了。


    何必呢?多此一舉。


    他已經認了。


    直到庭審結束,他才知道,文卿不是他想像的軟弱,即使沒有他的配合,她也可以回天有術。法庭上,最後那段陳詞,伍兵知道,是說給自己的。文縐縐的,句句都是在罵他。


    你蠢啊,你以為你是上帝嗎?你以為你能隻手遮天嗎?你以為你很高尚嗎?


    女人,忍到文卿的份兒上,罵成文卿這樣,算是無奈至極了吧?


    都是自己逼的吧?


    桌子對麵,坐著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宋沙。


    他們打過架,一個用拳頭,一個用槍。那是個無賴,不講規則的無賴,但是在他眼裏,自己或者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吧?


    宋沙說,他的集團要走上正軌,不能走原來的老路。其他的部門都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唯獨保全部門,魚龍混雜,去的人不是被同化,就是被轟走,那些人頭上長了三個旋,又倔又橫。他認為伍兵是唯一既可以壓住他們,又不會被同化的人。


    宋沙說,都是兄弟,不要做得太絕,隻要老實點兒,不差那口飯。你有戰友,生死與共;我有兄弟,我負全責。


    他說的凜然,伍兵動容。


    男人之間,好聽點兒是友誼,難聽點兒是義氣。兩肋插刀,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福禍同享。很少有人去問是非,是非,是女人說的。


    宋沙說,做個好人不容易,但是帶著壞人變成好人更不容易。自己這個壞人現在伸手向他這個好人求援,不妨考慮一下。比替顧老頭的兒子頂罪,偉大多了。


    第二次來,伍兵點頭,但附了條件:我不去做你的保鏢。


    出來後吃個飯吧。


    誰也不提文卿,這是男人的事兒。


    走出看守所的時候,陽光燦爛而明媚,伍兵覺得心裏有個很硬的地方在慢慢軟化。空氣自由而純淨,他覺得眼前有些地方變得模糊。他開始理解文卿的妥協,有時候隻要能抓住心底線已屬不易,對枝枝蔓蔓的是非黑白,已經顧不得了。該磨平的磨平,該砍掉的砍掉,這就是成長。


    有些痛,還有些興奮。未來,像唾手可得的香蕉,在眼前晃動,他隻是有些不敢碰。


    文卿沒有追問他如何從鄙棄宋沙變成為宋沙打工,這讓伍兵鬆了口氣。伍兵發現,在文卿的眼裏,無論自己做什麽,也不過是工作的不同,文卿看他的眼神從來沒有變過。做快遞和做生意,在女人那裏似乎沒有區別。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那段時間最大的煎熬是生理上的隱忍和克製,但是每天都過得像神仙。這份工作充滿了挑戰和光明,迥異於快遞。他找到自己的價值,即使麵對大學生或者海歸,他也不覺得自己遜色到哪裏,甚至從他們的目光中,伍兵能察覺到敬意和欽佩。這讓他陶醉,也更加地努力。


    他的生活變得充滿希望,他覺得很快就能為文卿買一套房子,買一輛車,甚至已經看到自己未來的出路——做保全係統的生意。


    他承認自己的平凡,就像文卿在法庭上講的,道德永遠比生活高出那麽一點兒。他不再強求自己,開始沉下心收回目光,專注在自己的生活裏。所以,他拒絕了戰友的請求——去泉韻搜集毒品交易的證據。


    心底不是沒有遺憾,但是這些遺憾在平實的生活裏顯得那麽不切實際。他想,一間房子,一個女人,將來還有一個孩子,這才是負責任的夢想。


    他克製著,並且以為可以永遠克製下去。


    米倍明來找他,請他幫忙調查趙麗的死因。其實沒有那麽複雜,他以為伍兵可以找到泉韻的監視資料,看看趙麗生前在泉韻接觸過什麽人。


    伍兵一口拒絕,別說他不在其中接觸不到,就算身在其中,這種事也不可能答應。


    米倍明說,你若不答應,我天天找文律師,她慈心,一定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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