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旭烈艱難的從舌尖喊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園、藝……」


    曼陀老爺立刻大笑起來:「原來我名中的玄機在此,早已預示了我後半生的作為,哈哈!」


    阿旭烈聽不懂曼陀老爺的話,隻知道他突然笑得很開心,於是跟著傻乎乎的笑了起來,結果逗得曼陀老爺笑得更加開懷。


    從那以後,阿旭烈便成了曼陀園的常客。曼陀老爺總是準備著阿旭烈從未吃過的精美糕餅,甚至連曼陀老爺家的茶都格外香甜。聽波瓦說,那是宗元的茶和糕點,跟高昌國的完全不同,更加精細美味。有時候,阿旭烈會偷偷的帶一些回部落裏,烏卡們便會撲上來爭搶,最後總是連阿旭烈都被壓翻在地上,一群人哈哈直笑。


    阿旭烈是部落裏最英俊的小夥,美麗的森額爾們看著他時都會臉紅,阿旭烈的阿帕也總是笑著說,一定要讓阿旭烈娶回部落裏最漂亮的森額爾--赫德娜為妻。阿旭烈曾經以為除了漂亮的阿依拉--贊布羅以外,就屬赫德娜最為漂亮,她的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上的星星,璀璨迷人。可是阿旭烈忽然發現,赫德娜依然很漂亮,眼睛依然像星星一樣迷人,可是,他卻一點也不想娶她了。因為曼陀老爺笑起來時兩隻眼睛就像月亮,彎彎的,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而月亮,永遠比星星更加誘人。


    阿旭烈曾悄悄的問過贊布羅,他覺得自己更喜歡曼陀老爺,這樣會不會很奇怪?贊布羅微笑著為她的男人fèng著狼皮外套,輕聲的告訴阿旭烈,這些話千萬不要告訴他的阿帕,因為她會罵他。


    阿旭烈不懂,但他知道贊布羅的話不會錯,所以他沒再告訴別人。


    赫德娜喜歡阿旭烈,可喜歡赫德娜的小夥卻很多。赫德娜從小就喜歡阿旭烈,所以阿旭烈從小就要跟許多不甘心的小夥們打架。阿旭烈已經習慣了,甚至遺忘了最初打架的原因是什麽,他隻知道當有人向他撲過來時,他的身體應該如何回應,如何才能最快、最省力的打敗對方。波瓦說,阿旭烈的身手像鷹,他的眼睛像狼,這樣的男人不會待在部落裏,遲早有一天,阿旭烈會奔向更遠的地方。


    如果曼陀老爺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很費解。因為他見過的阿旭烈,就像一隻害羞的小羊,黝黑的皮膚總是透著紅光,眼睛像在時時偷窺似的悄悄注視著曼陀老爺。明明已經很小心,曼陀老爺卻總能發現,然後便像抓到做壞事的孩子一樣露出一絲寵溺的目光,接著用手指彈彈阿旭烈的頭。


    每到這時,阿旭烈就會露出氣惱的神情,可他卻從沒有讓曼陀老爺發現過其實他喜歡曼陀老爺彈他的頭,因為那時曼陀老爺離他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清楚的聞到他身上的曼陀香。


    雖然阿旭烈有曼陀老爺送的小香爐,那裏會散發出阿旭烈喜歡的春天的味道,可是他覺得自己更喜歡曼陀老爺身上的曼陀香。時濃時淡,好像撲到鼻間,卻又好像沒有,弄得阿旭烈總是心癢癢的,好想用力抓住曼陀老爺拚命的聞個夠。


    可是阿旭烈不敢,就算他曾經徒手製伏過四隻野氂牛,但他還是不敢碰曼陀老爺一下,因為曼陀老爺會巫術,他還沒走近他便會心跳加劇,四肢發軟。


    「玄、熠!」


    阿旭烈已經可以清晰的說出曼陀老爺的名字,曼陀老爺非常開心,用手捏了捏阿旭烈結實的臉。


    阿旭烈發現曼陀老爺很喜歡碰他,摸摸他的頭、捏捏他的臉、彈彈他的頭,卻沒有一次拉過他的手。赫德娜拉過阿旭烈的手,她的手軟軟的、滑滑的、暖暖的,很舒服。不知道曼陀老爺的手是什麽感覺?阿旭烈悄悄的盯著曼陀老爺的手看了半天,沒有赫德娜的手那麽小巧,好像比自己的手還要大?看上去也不會軟軟滑滑的,總是種植曼陀花的雙手覆著硬硬的厚繭,應該不舒服吧……可是卻莫名其妙的總想拉著他的手試一次,一次就好!


    可是阿旭烈依然不敢。


    但是這一天,曼陀老爺卻主動拉起了阿旭烈的手。他牽著他的手走到了院子裏,指著園中曼陀花盛開的最為茂盛的一角中那個突起的小石包說:「阿旭烈,我再教你認識一個人。他是我一生中最愛的人,緣心,周緣心。」


    阿旭烈依然聽不懂曼陀老爺的話,但他知道那個小石包是什麽,波瓦說過,那個東西是宗元人死後所待的地方,叫墳墓。就像部落裏的人死了以後會運到吐蘇山穀最深處那個迷霧重重的大森林的入口處一樣,是一個生命最後的歸宿。


    「阿旭烈,跟我念一遍:緣、心。」


    曼陀老爺認真的看著阿旭烈,慢慢的用口形誘導著阿旭烈的發音。阿旭烈定定的看著曼陀老爺,半晌後,才慢慢的吐出兩個字:「玄、熠。」


    「不,不對,你要再多認識一個人,緣心。」


    曼陀老爺耐著性子一遍又一遍的做著緣、心的口形,可阿旭烈卻固執的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玄、熠這兩個字。終於,曼陀老爺露出了放棄的苦笑,輕輕的摸了摸阿旭烈的頭:「算了……慢慢來吧……本來想給緣心多介紹一個朋友呢……」


    阿旭烈瞪著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曼陀老爺。


    「累了吧?你先去歇一會兒,我給你泡壺好茶,今天有新的江南糕點可以讓你嚐嚐哦。」曼陀老爺笑著說完便到廚房去了。


    阿旭烈知道曼陀老爺又會拿出一些他從未吃過的好吃糕點給他,但阿旭烈的臉上第一次沒有露出開心的表情。他安靜的注視著曼陀老爺的背影,慢慢的,將目光移到了那個被錦簇曼陀花環繞的石墳上。


    「緣……心……」


    輕輕的、清楚的吐出了曼陀老爺拚命想教會他的兩個字,隻是,阿旭烈不願意在曼陀老爺的麵前說出來。因為曼陀老爺提到這個名字時,眼底便會閃過一縱即逝的悲傷,快的好像難以抓住,卻又清晰的那樣刻骨銘心……


    「緣、心……」


    這是一個悲傷的咒語吧?因為阿旭烈慢慢說出這兩個字時,心,卻也隱隱的作痛……


    後來,曼陀老爺一有機會便會再教阿旭烈念那兩個字,可是阿旭烈卻怎麽也「學不會」。久而久之,曼陀老爺便放棄了。


    阿旭烈有時間的話便會幫著曼陀老爺替園子鋤糙,但緣心墳墓周圍的曼陀花卻是阿旭烈不能碰的。因為那裏的花總是由曼陀老爺親自動手細心的照料著,哪怕幹淨光鮮的衣服沾滿了泥土。那時阿旭烈便會蹲到一旁安靜的注視著曼陀老爺,這時的曼陀老爺不會笑,但汗流浹背的他卻比笑起來時更加好看。


    有時候,曼陀老爺會坐在墳前輕聲的和緣心說著話,阿旭烈聽不懂,但他也會靜坐在一旁出神的聆聽著曼陀老爺的聲音,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可是那些發音真的很好聽。


    阿旭烈覺得很奇怪,原本他應該會害怕的。因為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達達被吐蘇山穀裏的神狼叼走後,阿帕便是這樣呆呆的望著吐蘇山穀的方向不住的喃喃著什麽,不分白天黑夜。阿旭烈很害怕,他覺得阿帕再這樣下去也會被狼帶走,所以他抱著阿帕說,波瓦說過,吐蘇山穀裏的狼群是威猛的勇士們的靈魂幻化而成的,是真正的神狼。牠們帶走達達是因為達達是整個部落最勇敢的鬥士,他會幻化成一隻威武的神狼守護著吐蘇山穀,遙遙的眺望著阿旭烈和阿帕。


    不久以後的一天晚上,吐蘇山穀裏的一隻狼叼著半隻羊丟到了阿帕的帳篷外,阿帕沒有害怕的躲起來,而是抱著阿旭烈拚命的追趕那隻狼,阿帕說,那是達達變的。可是那隻狼還是跑回了吐蘇山穀裏,阿旭烈再也沒有見過那隻狼,可是阿帕的病從那天以後便好轉了卻是千真萬確的。


    波瓦說,那半隻羊一定要吃得幹幹淨淨,因為那是吐蘇的神狼們給予的恩賜。而阿帕說,那是達達送來的禮物,所以,阿旭烈大口大口的吃掉了那隻羊,贊布羅笑著說,那時的阿旭烈倒真像一隻狼。


    阿旭烈永遠記得阿帕生病時的眼神,那麽哀傷,那麽痛苦,眺望遠方的眼睛卻找不到可以凝望的方向,僅是站在一旁看著,便會被那種眼神揪痛了心髒。而那種眼神,跟曼陀老爺的一樣。


    阿旭烈跑去求部落裏最有智慧的波瓦,求他教他宗元話,因為阿旭烈想知道曼陀老爺對緣心說了什麽。可是阿旭烈不會讓曼陀老爺知道他已經開始懂得他的話,因為阿旭烈知道,曼陀老爺能當著他的麵對緣心說那些話,正是因為他聽不懂。


    阿旭烈學的很認真,比小時候達達教他摔角時還要認真。然後他豎著耳朵聆聽著曼陀老爺的話,從那一串串難懂的字眼中尋找熟悉的字,揣摩著他的意思。一知半解,卻莫名的開心,因為阿旭烈覺得自己離曼陀老爺越來越近。


    漸漸的,阿旭烈能聽懂的詞越來越多,也漸漸的失去了開懷的笑容。


    以前的阿旭烈不懂,因為他的天與地便是成為最勇敢的猛士、娶最漂亮的赫德娜、養最多的牛羊。可是當他漸漸能了解曼陀老爺的天地後,他發現自己懂的太少太少。他沒有愛過,至少沒有像曼陀老爺那樣刻骨銘心的愛過。曼陀老爺會待在這裏,是因為一個承諾,一個十年不變的承諾。而阿旭烈知道,曼陀老爺不僅僅會信守十年,他會留在這裏守候更多的十年,甚至一輩子。


    阿旭烈很開心,因為曼陀老爺不會離開這裏,他依然可以常常看到曼陀老爺。但阿旭烈又不開心,因為令曼陀老爺留下的理由,是那片他不能觸碰的墳內睡著的人。


    緣心,這個名字對阿旭烈來說有些神秘,又有些不快。


    「曼陀老爺是瘋子!他會對著死人說話!」


    有一天,部落裏常跟阿旭烈作對的阿林默跟一群人大聲的議論著。阿林默喜歡赫德娜,赫德娜喜歡阿旭烈,結怨的理由就是這麽簡單。阿旭烈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們的挑釁,卻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竟會這麽生氣,他將阿林默倏壓在地,毫不留情的扭斷了他的手腕。撲上來的夥伴被他摔踩在地,鮮紅的血絲充滿了阿旭烈殺氣騰騰的眸子,像一隻真正的狼。


    阿帕生氣的罰阿旭烈赤著上身跪在阿曼湖旁邊,赫德娜悄悄的給他送去了好吃的烙餅和奶茶,阿旭烈卻生氣的將東西砸到地上,吼叫著趕走了赫德娜,因為是她,才令阿林默侮辱了曼陀老爺,赫德娜哭著跑掉了。


    夜晚的阿曼湖冷的像隆冬,寒風陣陣,阿旭烈從沒有這麽冷過。他哆嗦著牙關直打顫,遠方山穀深處的大森林中傳來陣陣駭人的狼嗷聲,沉寂的黑夜之中仿佛有無數閃動寒意的目光覬覦著他,阿旭烈莫名的害怕起來,仿佛連阿曼湖波動的湖麵也像呼喚著他的咒文,阿旭烈覺得自己會被深深的吸入其中。


    一種本能驅使著阿旭烈逃了,他沒有逃回部落,當他回神間已經聞到了曼陀園的花香。曼陀老爺對這位深夜的訪客沒有多加追問,他隻是用手摸了摸阿旭烈冰冷的臉頰,便一聲不響的拉著阿旭烈進了暖和的屋子,給他披上了厚厚的外套,沖了一壺熱騰騰的暖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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