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衛李子義,拜見主公!”


    一直立於玄羯身後的黑衣影衛後退一步,玄羯直直的盯著他,那神情,仿佛看著最後一線希望……


    那人走至帳門前,吹響一個幽長的口哨,片刻間,嘩嘩的衣袂聲響起,帳內很快聚集了數名同樣打扮的黑衣人。


    那名黑衣人拉下麵罩,露出剛毅有形的臉孔:“影衛之首---襲墨,率十三影衛叩見主公!”


    十三名黑衣人盡數褪去麵罩,拜倒在地,向他們新的主公致以最高的致意。玄羯絕望的閉上雙眼,無力的坐倒在椅上,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幾十歲……


    曾有人戲謔的說過:如果要坐牢,就坐天牢;如果要死,就被賜死;如果想遺臭萬年,就得罪皇帝。玄羯自嘲的笑著,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幸體驗到此三事。此刻,自己被困於天牢,很快便會以謀反罪名賜死吧?然後在歷史上會留下一個偽善狠毒的叛逆之臣的罪名吧?


    其實,已入不惑的自己早已看透世事,生死之事更是淡之又淡,而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獨子玄熠的處境……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落地輕微,步子細小,應該是個不大的孩子……


    玄羯抬起頭,毫不意外的看向牢門外的漣兒。此刻的漣兒身著騰龍飛天的白蟒袍,腰係攢玉湘妃斑金絲帶,束髮銀冠淨白簪纓,原本就嬌好的玉顏此刻更加美秀非常。背手而立,目似點漆,靜靜的凝視著玄羯,一聲不響。


    “皇上紓尊降貴親訪犯臣,真是折煞玄某人了。”玄羯淡淡的笑道。


    “皇叔……”


    玄羯怔了一下,微笑著搖搖頭:“皇上,玄某從未充當過‘皇叔’一職,不過沽名釣譽,虛與委蛇,莫要再以此稱謂相稱,玄某自知有愧。”


    漣兒慢慢的坐到冰涼的地麵上,小腿蜷起,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坐在牢門前,目光落到自己的小龍靴上,悶悶的說:“其實……我想了好多……從未這麽苦苦思索過……每個人的仇恨都事出有因,每個人的報復都理所當然……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的……所以,我已經不知道你們到底做錯沒有……”


    “成王敗寇,千古不變之恆理,世人隻看結果,你又何必去拘泥孰是孰非?”玄羯淡淡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世人隻知勝者威猛,又有誰去關心萬千白骨之功?若論公平,將軍隻需統率三軍的勇氣,而將士卻需以鮮血完成將軍的功勳,公平何在?所以,世間沒有絕對的正與負,隻有勝與敗。今日我敗,你殺一儆百無可厚非,不必內疚,因若今日是你敗,我亦會如此。”


    漣兒怔了半晌,才低低的,用細如蚊蠅的聲音說:“可我並不想殺你……”


    玄羯半晌未說話,隻是看著眼前仿佛在鬧別扭的小孩子低著頭喃喃,許久許久,他才終於開口:“養虎為患,你一日不殺我,就難保它日我再掀波瀾。”


    “……”漣兒抬起頭,清透的大眼睛閃動著堅定的光彩:“我想賭一下。”


    玄羯揚起一絲很冷的笑意:“代價會是江山。”


    “我不認為父皇信任的男子,會是一個殘忍成性之人。”


    玄羯哈哈大笑起來,仿佛聽到天下最為可笑之事:“先帝?他信我?沒錯,他是信我,蠢到極點的信任!他以為我會永遠是他的好皇弟,哪怕他奪走我畢生所愛?可笑!他最為愚蠢的是駕崩之前任命我為攝政王,輔佐幼帝,還令十三影衛聽命於我!這一切,都成為我謀生反念的契機!”


    “皇叔,我不太記得父皇是怎樣一個人,可是你應該了解他,他,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玄羯一怔,低頭沉思了一下,緩緩搖頭:“皇兄文韜武略無所不精,運籌帷幄得心應手,心思細密無所不知……”


    “這樣的父皇,你認為他會看不出你恨他嗎?”漣兒睜著大眼睛說道。


    “……”


    “我問過襲墨,他說父皇臨終前特別叮囑無論發生何事,都要保你周全,哪怕是新君聖旨……”漣兒一頓:“所以,襲墨告知我,若我想殺你,十三影衛便會遵從父皇遺命,誓死將你救出……”


    玄羯的身子輕輕一顫,輕微的幾乎感覺不到,但雙手的細微顫動證明著他此刻內心的憾動……


    “皇叔,你告訴漣兒,為什麽父皇會特別言明:不論任何事,哪怕是新帝聖旨?”


    “我怎麽知道……”玄羯有些呼吸不穩的瞪著漣兒:“我從不明白你的父皇在想些什麽!若說他信我,就不會事事瞞我,對我欲言又止!若說他防我,偏偏委與重任,嗬護備至!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樣一個存在!”


    “賢妃……是你所愛的女人……父皇知道嗎?”


    “當然知道!”玄羯一提起此事,頓失冷靜:“因為是我蠢到找他分享我的喜悅!我當天才告訴他我是如何愛她,一定要娶她為妻。而你的父王,卻在第二天下旨,封她為妃!這就是一個好皇兄應做的事嗎?沒有應有的祝福,卻橫刀奪愛嗎?!”


    漣兒緊咬著下唇,猶豫了很久,才低聲道:“父皇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可是,如果是我……”


    停了好久,漣兒才終於鼓足勇氣,看著玄羯,慢慢說道:“……喜歡上一個自己不能喜歡的人,隻能看著他,卻不能廝守……而有一天,我知道那人就要成親,永遠的失去他……我想,我會瘋狂的去阻止……”


    玄羯劇烈的一顫,幾乎是愕然的看著漣兒,漣兒又低下頭,神色黯然道:“我看了史官的筆錄,寫了好多好多父皇與你的事……我隻是覺得有些不合理,因為他太寵你了……可是琨哥哥卻說,這種寵溺,如果沒有某種感情在裏麵,是不可能如此的……大皇兄也說,兄弟之間親密無間者甚多,可是,能做至父皇那般的,卻史無前例……”


    “你想說什麽……?”


    “我不知道……我隻覺得……父皇好可憐……”漣兒的眼中慢慢溢出淚光:“教條禮法令他裹足不前,或許也是不敢吧,怕連兄弟的薄紙都戳破……隻能默默的看著、守著……最後,因嫉妒而做出的決定又令對方痛恨著自己……所以,臨終前,他明知那人起了歹念,卻依然囑咐最忠誠的手下去保護他……”


    “夠了!你閉嘴!!”玄羯憤怒的大喝起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在讓自己的父親背負不倫的惡名!你想讓他遺臭萬年嗎?!這一條罪名足以毀去他所有的功勳偉績!”


    “我隻是說出他沒能說出的東西……”漣兒的聲音加雜起咽嗚:“皇叔,不要恨父皇了……你好好回憶一下以前的點點滴滴……晝矢說,有些事,回過頭,再換一個立場去想,反而會很清晰……所以,你想一想啊……”


    “不!不!不……”玄羯痛苦的搖著頭:“皇兄才不會對我……不可能的……他對我隻是……不……不會的……”


    “皇叔……”


    玄羯忽然笑了起來,帶著無限的悲涼與淒楚:“玄冰漣,你很有心機,你在勸降是嗎?你想化解我對先帝的仇恨,甚至不惜編造一段不可能的故事來動搖我!”


    可是,眼角卻閃動著久違的淚光……


    “你知道的……你心裏很清楚……對嗎……?”


    漣兒的眼神非常悲哀,為前輩們自欺欺人釀造的悲劇嘆惋,如果再坦誠一些,如果再勇敢一些,那麽,就不會有今天如此之多的悲傷了吧……


    “夠了……”玄羯無力的抱著頭:“不論如何,他已經死了……讓我去追逐一個死去人的愛意嗎……我不會這麽做的……就算是事實又如何……他已經死了……”


    “皇叔……”


    “你回去吧……明日要召令群臣宣布遺詔,你會有很多事要忙……不必在此擾亂我的心……”


    “皇叔,明日同樣也要宣布關於你的事情,我不想傷害父皇如此拚命保護的人!我不能殺你,可是也不能放你,隻能軟禁你一生!我不想這麽做!父皇任命你為攝政王,就是希望你可以輔佐我啊!那是他一個深埋心底的遺願啊!他在暗暗期盼你可以原諒他,輔佐他的兒子,所以才會明知你的仇恨卻仍委命你為攝政王!不是嗎?”


    “就算如此……就算我也原諒了他……”玄羯淺淺一笑:“……你又憑什麽讓我臣服在你腳下?”


    漣兒一怔,有些苦惱的皺緊了眉頭:“我不知道……可是你可以考驗我啊!如果我不適合當皇帝,你再起兵也不晚啊!”


    玄羯聽著這句顯露出幾分孩子氣的話語,不由輕笑:“那好,告訴我,你登基後第一件事是什麽?不要說什麽大赦天下,那是儀式之一,不算你想做的事。我隻想知道你最想做的是什麽?洗去譚府冤屈?賞賜護主之人?物色心腹?拉擾民心?”


    “……”漣兒沉思一下,緩緩吐出數字:“不,殺人。”


    玄羯一怔。


    “他們太危險了……”漣兒一字一句道:“寥寥十三人,可以數度扭轉幹坤,血雨腥風隻因此團傾向便可分出勝負,數萬大軍不及十三人之力,生死懸殊卻因他們而形勢逆轉。他們是帝君之福,卻,也絕對會是帝君的噩夢……”


    玄羯的震驚十分明顯,他愕然的看著漣兒,仿佛從不認識眼前的孩子,不知過了多久,漣兒幾乎被他看得有些心虛的低下頭時,玄羯的低喃聲才緩緩傳來:“你……”


    ……太過聰明了……沒有為得到如此神兵而欣喜,竟已高瞻遠矚的看到十三影衛潛在的危脅……而你僅十歲……


    但玄羯沒有說出此話,隻是語鋒一轉,淡淡道:“給你一個忠告,你若真要殺他們,絕對是自掘墳墓。”


    “所以,”漣兒忽然甜甜的一笑:“我要皇叔教我如何安然無恙的解去他們的大權啊。”


    看著眼前孩童無邪又帶點淘氣的可愛笑容,玄羯又愣了愣,忽然苦笑起來:“玄冰漣,你是天生的帝君之材……”


    因為他如此之小就已窺得如何運用人心的駕馭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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