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皇上來了,專門挑大典之日來……不去參加那個受天下百姓膜拜,文武百官稱臣的典禮,卻來到你的身邊……這是皇上對你所能表達出的最深切悼念……灼王爺……因為是你令皇上深刻體會到自己的不濟與無力保護所愛之人的悲哀,也因此……才有了今日的皇上……


    玄灼,已不再單純是李安世少時的玩伴,他對李安世意味著一份難以挽回的悲,一份永失手足的痛,一份醒悟已晚的悔,一份不能彌補的憾,以及一處難以癒合的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小順子抬頭看看日頭,小聲道:“皇上,快到時辰了”


    大典時辰將近,小順子已經可以預見王丞相、楊總管與朝中大臣會急成什麽樣子了。


    “是嗎?”漠不經心的應了一聲,毫無關心的語調。


    小順子心下暗暗著急。


    “小順子……灼兒喜歡花……”


    小順子一愣,當即明白過來:“是!奴才明日便辦!”


    “灼兒最喜歡白色的花……小順子,明日便在這裏植入春日牡丹一百零八株,夏日白荷一百零八株,秋日芙蓉一百零八株,冬日白梅一百零八株,朕要這裏四季綻花,溢香不斷。另外,由明日起,以此處為心,方圓二十裏之內派兵嚴加駐守,不得閑雜人等滋擾灼王爺清靜,不得有誤!”


    “是,小順子遵旨”


    李安世徐徐起身,怔怔地看著那座孤墳……良久……


    “派帝陵工匠在此為灼王爺修葺陵園,以帝王陵為準,盡速完成!”


    “是”


    小順子心知這等工程定會興師動眾,但是……就讓皇上任性一回吧……


    “此地賜名……悔塚……”


    悔塚……埋葬最深悔恨的地方……


    小順子輕聲回應,李安世翻身上馬,再度凝視著灼兒最後的歸屬良久……


    “灼兒,朕會常來看望你的……不要嫌朕煩啊……”


    微微揚起一絲淺淡的微笑,仿佛無數次不聲不響看著灼兒玩耍時露出的笑容一般,隻是這笑容因失去了歸屬,而顯得有幾分迷離……


    “小順子,回宮!”


    良駒發出一聲嘶鳴,騰然躍起,飛快消失在糙坡那端……


    ……


    返回皇城才稍稍放心的小順子此時卻又高懸起,因為皇上未換皇袍,卻直奔蓼凝軒舊址。


    小順子深知,皇上要去見一個人……一個除了皇上跟他以外,沒人再見過的一個人……


    當年太後一聲令下,蓼凝軒盡數被拆……卻又在數月前,太後被秘密賜死後,皇上命人重建蓼凝軒。


    蓼凝軒,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無形中成為了一種皇權爭奪的象徵……


    當太後掌權時,它被拆毀,因為李安世無權;當李安世掌權時,它被重建,因為太後無權……


    而李安世重修蓼凝軒,更多的是一種暗示……一種昭告天下皇權盡握誰人之手的暗示……


    李安世走入昔日玄灼就寢的內閣,沒有過多的傷感,因為蓼凝軒不是為悼念而建的!李安世知道,這裏,將是盡顯一個王者心狠手辣與蓬勃野心的場所。


    輕輕移動床頭那尊青銅五龍鼎,“嗵!”一聲,床榻倏然下陷,隱隱中模糊可見一階石梯向下蔓延而去。


    小順子扶著李安世慢慢踱下。


    小順子點亮燭台,與李安世在蜿蜒而灰暗的石階上走了許久,直至停到一扇紅漆門前……


    小順子悄悄望向李安世,李安世的眼眸中竟泛著殘忍的凶光,仿佛一隻危險的猛獸,令人不寒而慄……尤其是在這昏暗的燭光映照下,仿似夜叉一般……使得看著他的人,連心都冷了起來……


    打開紅漆門,立刻撲來一股異味,一種不同於屍身腐朽那令人作嘔的惡臭,也不同於血液幹涸殘留下的那令人窒息的腥氣……是一種介於二者之間的奇異味道,一種……肉身潰爛、血水幹涸卻依然活著的氣味……那種本不該出現在人間,本應屬於地獄的殘忍味道……


    李安世從小順子手中拿過燭台,借著那朦朧的光,看向牆角處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一動不動,仿佛一件死物……


    李安世微微皺眉:“小順子,朕說過不能讓她死!”


    “皇上……她仍活著……”


    小順子自始至終,沒有抬起低垂的頭,因為他不忍……


    仿佛聽到李安世的聲音,那黑色的物體忽然顫動起來,引得捆綁在該物體上密密麻麻的鎖鏈“噹噹”作響。掙紮著想往前,卻悶悶的摔倒在地,然後那黑色的物體一點一點向李安世這邊爬來……不……不是爬……那不應該是‘爬’……而是蠕動……一種類似沒有手足的動物那種的蠕動……


    李安世淺淺的笑了起來,一種近乎血腥的笑容,看著那個黑色的物體……那曾經也是個人啊……可現在……卻再也看不到人的形體……


    沒有胳膊,因為雙臂由肩部生生削斷……


    沒有雙腿,因為雙腿由大腿活活截斷……


    沒有眼睛,因為雙眸被無數尖針紮破……


    沒有舌頭,因為那舌被無數尖釘刺穿……


    隻有一對耳朵……因為李安世要它留著,讓它聽見世上最惡毒的言語,連那人的心靈也一併毀去……


    所以,她聽到了,聽到了李安世的聲音……所以她要爬過去……即使無手無腳也要爬過去……


    沒人知道她懷著怎樣的心態向李安世爬去,恨嗎?不知道……除了她沒有人知道……可她也無法讓人知道……因為她無口無手……無法說出來……也無法寫出來……


    小順子冷汗慢慢滲出,畢竟,在這種陰暗的環境下,一個無手無腳的人,卻慢慢向這邊‘移’來的毛骨怵然是難以言喻的……


    李安世冷冷的看著,沒有移開目光,更沒有移動半步。


    她的身體慢慢移入到燭光的光圈之中,小順子強忍住嘔吐的欲望閉上了雙眼……


    那布滿血汙的衣物早已與傷口粘在一起,那拚命的蠕動令衣物與地麵磨擦而生生撕裂了傷口,血水由那端一路拖來……她是如何移動的?原來……她竟是以頭緊貼在地板,硬生生將不能動彈的身體拽動,然後頭再向前,再拽……臉部早已劃破,紅色覆蓋著,蓬亂的長髮粘到了臉上……好似地獄中爬出的冤魂,不甘而執著……


    忽然,她的頭碰到了李安世的腳,她停住了……她終於到了……


    她抬起頭,在燭光中映出了她的臉……


    李安世卻忽然大笑起來……看著無數道血痕布滿的臉,他笑了起來,看著那本應有著眼睛的地方此時隻有兩個黑洞,他笑了起來,看著她張合的嘴中空無一物,他笑了起來。


    聽到李安世的笑聲,她拚命的搖著頭,拚命的張著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最後……隻能恨恨的用自己的頭狠狠地磕向地麵……


    “知道朕為什麽今日來看望你嗎?因為從今日起,朕不會再來了!因為天下,已經是朕的!”


    她停住了自報自棄的舉動,怔了怔,再度開始搖頭,沒人知道她想表達什麽……而李安世,也沒興趣知道……


    李安世再度開始大笑,如此放肆大聲的笑,仿佛一種宣洩……一種隻有自己才明白的悽苦的宣洩……


    小順子心亂如麻……皇上,好狠……皇上,好可憐……


    狠的是他用盡所有殘忍手段後,卻使盡一切方法令她活著,繼續受苦……可憐的是,在折磨她的同時,皇上又何嚐不是在折磨自己……


    李安世大笑著離開了這間屋子,小順子慢慢關上了那紅漆大門……隻聽見裏麵傳來劇烈的鎖鏈相撞的聲音……仿佛由陰司之地傳來,在空寂的石宮內迴響著……


    她仍不甘心的動著,拚命向前……向前……直至鎖鏈緊緊拖住了她,再不能動為止……


    然後,她慢慢、慢慢靜了下來,口幾張幾合,卻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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