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臻不止一次懷疑過自己也瘋了,可在看到那個纖弱人兒的一瞬間,所有的想法都拋諸了腦後,隻想摟著她,親著她,倚在她越來越大的肚子上聆聽孩子的聲響……原來,窮人的幸福,就是如此簡單……


    玄臻甚至以為自己真得會像個普通農夫一樣平淡無奇的過完一生,卻在婉兒生產的那個夜晚,改變了一切。


    婉兒順利的產下了一個男嬰,可是,婉兒的血止不住……那紅黑色的液體不斷的向外湧著,染紅了一塊又一塊手巾……玄臻一直緊緊的握著婉兒的手,聽著她一遍又一遍神智不清的呼喚著‘翌’、‘翌’……心碎,就是那種感覺吧?無力的看著最心愛的人兒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燃盡最後的燭火……


    「翌……我想看星星……」


    慘白的臉孔,煞白的唇,卻掛著孩子氣的笑容,說著任性的話語,雖然神情如此虛弱,卻依然美得令人眩目。


    玄臻抱著她,一步一步走上山頂,鮮血,一滴一滴墜落在棕色的塵土之上……


    夜風很涼,玄臻解開衣襟,將婉兒輕輕包裹起來,婉兒輕笑著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笑得心滿意足。


    「我很開心……真的……能與你一同看星星……真得好開心……」婉兒的聲音微弱的幾乎聽不到……


    「那以後,我天天陪你來看星星好不好?」


    玄臻溫柔的輕語,緩緩飄進婉兒的耳中,她慢慢的回過頭,用手輕撫住玄臻的臉,目光中閃爍著玄臻從未見過的莫名光彩,然後,一個有些冰冷的吻,第一次主動映到了玄臻唇上。


    「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裏,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


    玄臻苦澀的笑了笑,但仍輕聲回答:「我也一樣……」


    「好好帶大……我們的孩子……」


    暖暖的鼻息靜止在耳畔,玄臻驀然緊摟住那具不再會動的身軀,然後輕笑起來,混雜著淚水與無盡悲苦,在寂靜的山穀中,迴蕩著……迴蕩著那集盡天下最痛徹悲傷的笑聲……


    玄臻人生中第一段青澀癡狂的戀情,以最無奈的形式,拉下了帷幕。


    第十六章


    君甄輕輕擦去玄臻眼角中隱隱閃現的淚花,輕聲道:「我想,她是含笑而逝的,她一定走得心滿意足……」


    「是啊,一生在混厄的幻想中度過,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玄臻落寞的笑了笑:「也許,正因為朕從未真正的得到過她的愛,所以才會開始無意識的尋找起她的影子吧……事隔多年,朕依然無法從她的鶯鶯笑語中掙脫出來……」


    「可是……」君甄遲疑一下,忽然道:「我覺得,在她離開前,她清醒過來了,她沒有再喚你為‘翌’,不是嗎?我覺得她最後一定都明白過來了,所以,她才會說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裏’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所以她會主動吻你,拜託你帶大‘你們’的孩子!皇上,她一定是清醒的!」


    玄臻怔了半晌,仿佛大夢初醒般透著震驚,這麽多年來,如此之多的年月之後,他才忽然想到,也許,當時婉兒的話,是對自己說的,而不是‘翌’?


    「為什麽朕沒想到……為什麽朕沒想過……為什麽朕這麽久才明白!」


    玄臻有些痛苦的抱著頭,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為自己後知後覺的醒悟而惱悔,自己居然這麽多年後才驚覺婉兒的心意,天!朕為何如此遲鈍!如果不是君甄的點醒,婉兒的真情又要何時才能找到歸屬?


    「婉兒……」


    聽著玄臻滿含思念的痛苦輕喚,君甄有些無措,看著那個天下至尊的皇帝露出好似嬰兒一般脆弱的表情,君甄情不自禁的想要竭盡全力去安撫他……


    「對了!」君甄忽然道:「皇上,您的那位皇子呢?君甄自進宮以來,好像從未聽聞皇上有子嗣……」


    君甄驀然住口,難道,那位皇子已經……


    「君甄……」玄臻抬起無力低垂的頭:「那個故事並沒有完,你要聽嗎?」


    「……」君甄堅定的點了點頭:「要!」


    我想知道,想知道塵封在你心底的這段悲痛往事的所有一切……


    ***


    玄臻神情木訥的用手挖著硬土,雙手火辣辣的疼痛著,土中的尖石粗砂劃破了他的皮膚,沙塵跑進傷口中,又麻又痛。可是他毫無知覺般一點一點掩埋著他的妻子……看著那張笑容依舊、仿佛是酣睡般的美麗麵容一點點被土掩埋時,玄臻覺得,自己的心靈也一併被埋入了土中……


    當他步履飄浮的走下山後,迎接的他的,卻是一場熊熊的烈火!聽著產婆在屋裏發出陣陣哀號,玄臻一下子回過神來!我的孩子!!


    濃烈的火焰完全阻住了他的前進!無論他多麽努力想衝進去!卻被一波波熾傷皮膚的熱浪給強推回來!看著房屋在麵前塌陷,玄臻發出近乎崩潰的哀號!


    我的兒子!我還未來得及抱抱他的兒子!為什麽!為什麽!


    玄臻麵向熊熊烈火跪下,放聲狂吼:「老天爺!你到底長不長眼?!為什麽要奪走我的一切!!帶走婉兒還不夠嗎?為什麽連我剛降世的孩子都不放過!為什麽!為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用這麽殘忍的方法來懲罰我!!」


    狂吼過後,火焰依然在燃燒,玄臻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眼睜睜的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滴淚也流不下來……


    這場大火一直燒到天明,縷縷白煙升騰,刺鼻的嗆味瀰漫於空氣之中。火終於滅了,可是玄臻卻連站起來收屍的勇氣都沒有,隻是癡癡的跪倒在地,呆呆的看著眼前一片狼籍。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人數不少,在玄臻的身後停下。玄臻沒有回頭,這個世界上,再無可引起他注意的事物存在……


    「奉皇上口喻,急召太子殿下回宮麵聖!」


    不知自己是如何被人扶起,如何被置入車內,如何回宮,如何麵聖,而當他記起時,自己已經恢復了太子的身份,宮中一切如常,仿佛他平空消失了近一年,隻是他自己的一場夢……


    可是,玄臻仍然未從夢中醒來,他開始嗜酒,開始沉迷女色,他迷離而醉意醺濃的眼睛不斷的在一片鶯歌燕語中尋找婉兒的影子……


    父皇開始對他失望,群臣開始對他失望,很快,他失去了太子的封號。可是,他依然故我的醉生夢死,因為此刻的他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不是那個隆冬的夜晚,他一時興起跑到禦心湖觀冬月,也許,日子就會這樣毫無目的浪費掉吧?他在天寒地凍之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孩子。


    他蹲在湖邊,不住的哆嗦著,卻用毛巾沾著冰水抹在自己身上,一瞬間玄臻真的以為他是存心想凍死自己。


    「你在幹嘛?」


    孩子驀然一顫,反應如此之大的驚顫,好像受驚的兔子受到了驚嚇,玄臻的心中閃過一絲憐意。那個孩子回過頭來,被凍得發抖的嘴唇不住哆嗦著,全身沒有一處不在發抖,已經令玄臻分不清他是被嚇到還是凍到。


    「我問你在做什麽?」半夜三更不睡覺來洗冰水浴?


    「我……我……」‘我’了半天,孩子才吐出幾個字:「我在……洗……洗澡……」


    可以聽出這個孩子非常冷,玄臻不由脫下白狐皮鶴氅,將這個小小的孩子緊緊裹住。孩子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他,臉上露出明顯對於別人的好意生澀得不知該如何應對的窘態。


    這個孩子一定常常被人欺負吧?


    「你是哪房的小太監?」玄臻心中暗嘆一口氣,算了,好人做到底,將他要到自己身邊吧。


    小孩子緊張的搖了搖頭。


    不敢說嗎?玄臻皺了一下眉頭:「你還沒說為何這麽晚在這裏洗澡?為何不在房裏洗?好歹有熱水。」


    「沒……沒有……」


    「沒有?」玄臻的眉頭鎖得更深:「連熱水都沒有?你的管事是誰?怎麽這樣苛待奴才?」


    「我……我不是……」孩子好像想解釋什麽,卻又有些口笨的不知該怎麽說。


    玄臻看著這個還不及自己膝高的孩子,不由生出無限憐意:「你多大了?」


    「五……五歲……」


    才五歲嗎?心驀然一跳,如果我那個苦命的孩子在世,也隻有他這般大小吧?不由看向那個孩子,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正偷偷的瞥向自己,不經意的對視令他一顫,忙垂下頭。玄臻愛憐的一笑,弓身抱起他,嚇得小孩子不由驚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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