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了車窗,遠遠眺望著高樓廣廈之間隱約可辨的天際線,還能瞧見一抹朝陽紅焰正緩緩升起。


    而此刻安坐在了安德烈的車上,將這一美景盡收眼底的西瑟卻並沒有想象的那麽高興。


    “安德烈……”開口輕聲呼喚著前麵的老同誌,西瑟的話音之中滿滿的全是擔憂和疑惑。“夜之城裏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怎麽會變成這麽一副樣子?”


    而令西瑟如此擔憂疑惑的,正是此刻西瑟所能瞧見的窗外四處升起用於取暖的火堆,或是滿大街橫七豎八躺倒著,或是站姿駭人宛如行屍走肉的,或是正蹲坐地麵用針筒往自己的手臂上注射著什麽的邋遢流浪漢們。


    時不時的,還能從不遠處的樓林暗巷之中聽見零星的幾聲槍響,聽見幾聲淒厲的哀鳴……


    若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地獄存在的話,西瑟此刻也真心的相信,地獄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


    “嗬嗬……”聽見了西瑟這麽一問的安德烈也是抽空瞧了一眼這車窗外的“奇景”,喉嚨略顯幹澀的淺笑了兩聲之後,才再開了口:“這不是老樣子嗎?”


    “怎麽可能是老樣子?就在我們走之前不還好好的嗎?”隻不過安德烈的這一句回話讓西瑟聽了又是那麽樣的疑惑。


    “不不不,就是老樣子,西瑟先生你相信我,我在不夜城裏一共任職了四年的時間,像這樣的場麵我就已經是第二次看見了,更不用提現在窗外的那些市民們,同樣的日子他們早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聽安德烈這說的,就仿佛自己眼前這幅煉獄繪卷的存在就像是花開花落一般的自然。


    讓西瑟不禁更覺疑惑:“那安德烈,又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才讓局麵惡化成這副模樣的呢?”


    事實上,對於自己問出來的這個問題,西瑟自己的心中也有著一份答案。與不夜城崩潰有關的新聞、文件自己也都已經看過了不知道多少份了,隻是這所有一切的預防針都在西瑟真正瞧見了這副畫麵時失去了效用,難抑的不可置信感覺依舊在西瑟的心中翻騰踴躍著。


    “如果要說根本原因的話,那肯定還是生產力過剩帶來的矛盾。現在的新美國可不比當年‘偉大’的舊美國一樣可以轉移衝突產業去第三世界國家並全球吸血,現在的新美國大部分的中低端工業也都聚集在美洲本土,生產力與生產組織形式進一步激化了原本就存在的生產過剩問題,周期性地給資本社會帶來經濟危機……”


    一口氣說完了上麵的一堆,安德烈頓了頓再開口:


    “另外就是微觀層麵的,不夜城議會長時間的經營不善,財政赤字本就連年上漲,而最近發生的一係列狗扯羊皮的事情又讓不夜城議會得不到他爸爸——西聯的貸款援助了,這就算是徹底草蛋……”


    就連向來待人和善的安德烈言及此處,也不由得口中冒出來了幾句粗口,看來對於現在車窗外的種種“風景畫”,安德烈自己看了也是心中壓抑的很。


    “當然了,現在的不夜城議會還並沒有馬上垮台,畢竟其手上還是有一點流動資金的,不過其實也快了。這兩天要是看新聞的話就能一直看見不夜城議會在擱那加班加點的增發債券、增收新稅、取消補貼、削減公共資源呢,嗬……要我說都是白扯,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不夜城這算是又要完蛋一次了……”


    隨著安德烈口中的話語一句一句地與自己所知的那些情況互相印證,西瑟這才漸漸地意識到,自己眼前這幅令自己不敢置信的畫麵,其實早已經被自己所預測到了。


    “也正是因為議會的這一堆糟心措施,又引得了大量企業開始預防性地裁員、減產,畢竟這日子他們也都過慣了……早就已經學會搶答了……然後憤怒的工人以及其他底層勞動者們就開始舉著字牌,高喊著口號衝擊那些一切自己所能看見的‘公共設施’,意圖逼停不夜城議會不斷削減福利的措施。但實質上,他們的抗議又能起到什麽作用?不夜城破產的根本原因壓根也不是他們的兩句抗議可以解決的。”


    僅僅是聽著安德烈的這兩句敘述,西瑟的心下便積累起了深深的無力感覺。對於那些真正底層的人民來說,無論怎樣去抗爭都隻不過是徒勞……沒有比這更加令人絕望的事情了。


    “然後就是你現在所能看見的畫麵了,做無謂抗爭,抗爭累了的底層人民也就隻能就這樣呆在路邊,依靠著撿來,或是從不知什麽地方拆得來的可燃物溫暖身體,然後花費掉自己手頭僅剩的金錢去購買‘閃閃’為自己注射,以圖讓自己忘掉這現實的殘酷……”


    西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更遑論那‘閃閃’了。事實上西瑟作為警校出身的孩子,也曾對那些頭號麻煩製造者——使用‘閃閃’的癮君子們深惡痛絕。但此刻聽完了安德烈的種種敘述,西瑟的心中竟是又對那些可惡的人們不由得心生了一絲憐憫。


    若是自己自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之中,自己還能成長成現在這樣的健康孩子嗎?


    腦海之中宛如一團亂麻,引得西瑟的思緒都已不知飄忽到何地。


    但至少還有一些心中的疑惑,西瑟是不問不快:“但我聽說新美國、合眾國那邊不也常有城市破產嗎?也沒見過有這麽駭人的情況出現啊……”


    “因為不夜城他隻是一個城邦啊。”而西瑟的這一問,又被安德烈近乎秒答似的回複上了。“不夜城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宣稱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城邦’,而作為一個獨立城邦,一旦城市破產,那就代表著整個國家的破產,整個政府的全麵癱瘓。這和那些大的政治實體中某個單獨城市宣告破產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


    一句話說完頓了一會,沒有聽見西瑟的進一步話語,安德烈這便再度開口:“並且,不知道西瑟先生您有沒有聽說過‘金絲雀’國家,這個稱呼最初其實是用於指代東亞的某個小國,不過用於形容此刻的不夜城也是絕配。


    ‘金絲雀’這個名稱特指的是那些經濟發展高度依賴對外進出口產業,國內內需冗量不足的單薄政經實體,像這種國家對抗風險的能力是非常之低的,基本上稍有不甚便會導致整個國家都陷入危機之中,也最容易頻繁爆發經濟危機。


    就像是一隻膽小的金絲雀,稍有觸動便會使勁地大聲鳴叫,是以很多經濟學者,都將這一類國家陷入經濟危機視作世界經濟危機發生的前兆。”


    被安德烈一句一句的解答回複的稍顯語塞,又被腦海之中混雜的思緒所影響到了的西瑟,再問出了一句稍顯幼稚的問題:


    “那為什麽那些議會裏的高層,那些精英們不想想辦法改變這一現狀呢?”


    這一句不假思索的問話之中,滿滿透露出來了的都是對於那些議會桌上老爺們的美好幻想,直聽得身旁坐著的伊莎爾的臉上顯露難色,直聽得前頭開車的安德烈麵色一沉。


    “西瑟先生,如果是曾經二十世紀的舊美國,那個真正偉大且不帶有引號的‘燈塔’的話,您所說的向議員請願,這也確實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方式。”再聽安德烈口中的聲聲話語,也新增添了幾分循循善誘般的勸導語氣:


    “但自從新自由主義出來並逐漸完全替代了左派自由主義之後,一切都變了。國家的權力被逐漸削減,對於企業的管控與限製也都統統不複存在。


    而這一點在夜之城中體現的尤甚,議會中一共十二名議員,每一位議員的身後都一定會有著一家企業的身影存在。政府已經不再是政府了,早已經變成了資本角逐傾軋的權力場,變成了一種另類且高端的‘服務業’。隻不過,或許這些資本的代言人們在平日裏互相衝突不斷,但在維持這麽個資本後花園現狀的意見上總能團結一心。不會有任何一位資本精英會去想著改變這一‘美好舒適’的現狀的。”


    滿頭的腦熱也隨著自己的這一愚蠢問題,隨著安德烈的細心解釋之下漸漸散去。但與這腦熱漸漸散去相對的,西瑟心下又有一團噴薄欲出的怒濤極焰開始不受控製的升騰而起。“難道就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了嘛?”


    西瑟的又一句話問出,問出去的音聲中潛藏的怒意給車裏的其餘兩位聽了又是不由得微微發笑。


    “哈哈!”安德烈笑著,又是一句話示意著西瑟往外看去:“有啊,西瑟先生,你往窗外看看。”


    再等西瑟順著安德烈的話音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卻突然驚覺,車窗之外再不見了那一副行屍走肉人間煉獄般的駭人景象。街道上四處行走著的都是頭戴工人安全帽的建築工人正與大型機械互相聯袂合作著,對那些老舊廠房或是住宅進行著翻修、拆除、重建之類的繁重勞動。


    並且西瑟還能從那些尚未來得及拆除的街道原景中認出來,這裏正是科羅納多農場與河穀區的交界處。


    難掩的訝異不僅湧現在了西瑟的心中,也同時出現在了西瑟身旁伊莎爾的心中。


    “安德烈叔叔!這邊是在幹嘛?這些都是我們燎原火的工程嘛?”匆匆的一連兩問,將伊莎爾心中的好奇全部問出了口。


    “啊!小姐,這些工程基本上都是在翻修廠房與重建廠房的配套設施,比如公寓、小學、娛樂場所之類的。也確實都是我們燎原火參與的,但也並不是隻有我們燎原火單獨組織的……”


    聽見了伊莎爾的發問,安德烈不假思索地立刻就回答上了問題,隨後又繼續再接上了一句以做補充。


    “……事實上這一次的大基建同時還有著六街幫的同誌們……”


    安德烈的話這才剛剛說到一半,其中脫口而出的一個詞匯便讓後座的西瑟與伊莎爾雙雙感到了些許驚訝。


    “同誌們”,這個詞匯可並不是什麽廉價的通用代詞,僅有真正獲得了認可的“同誌”才應當以此稱呼,而那些個六街幫的混混們,難道就已經獲得了安德烈的如此認可了嘛?


    “……幫助我們招募網羅了不少因裁員潮而大規模失業的底層工人,否則僅憑我們燎原火外派的這點同誌是壓根也撐不起來這麽大規模的工程的。”


    伊莎爾終究是比西瑟來得更加敏感一點,在西瑟還在犯懵的這會,就已經結合起來了自己所見所聞的丁點信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這是終於要開啟行動了?”


    而同樣深諳其道的安德烈聽了這一句也是難掩嘴角笑容:“哈哈,是啊,終於要開始了。”


    隻有一旁的西瑟聽著這二人間的謎語還是一頭的霧水:“什麽開始了?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麽?不是,我還沒聽懂呐!”


    這麽一副茫然癡呆的模樣讓伊莎爾瞧了也是別樣的逗趣,絲毫沒有顧忌地放聲大笑:“哈哈,大傻子!”


    也隻有安德烈還在耐心地為西瑟講解著:“西瑟先生,我們現在所開啟的這一係列工程,根本目的就是重建出一個基本的保障物質生產鏈路,新建食品工廠、消費品工廠、工人配套設施等,通過以工代賑的模式來複製出一個又一個的燎原火廠區與社區。”


    “那不是一件大好事嘛?”光是聽安德烈的單單一句,西瑟還是沒能明白能讓安德烈與伊莎爾表現得如此興奮的原因。


    “當然是好事一件,但我們此舉也等同於在局部地區重構了不夜城的底層經濟架構,生產組織形式被改變,再不是原先的資本形式而變成了早期的簡單合作社形式。


    換句話說,在我們決定如此做並在敵人們的眼皮底下付諸行動的同時,那些資本實力也絕不可能放任我們的存在,就像曾經的黑豹黨所麵臨的一樣,我們與我們的敵人,刀對刀,槍對槍的正麵鬥爭,馬上就要正式開始了。”


    而聽清了安德烈這一句話的西瑟也明白了,明白了安德烈與伊莎爾這般興奮的源頭。


    並且,就連西瑟自己的心中,那一團熊熊燃燒著的濤濤極焰,這下子也終於有了一個可供發泄窗口。


    一個能夠徹底改變現狀的道路,正亟待自己用雙手去將其開辟,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令自己興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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