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從他十五歲的女兒身邊走過去。他的女兒給他讓路,覺得她得離這卑劣的血緣遠些。你看,十五歲的少女是唯一見證了舞台上舞台下的一切的人。她是唯一將自己的良知平均分成兩半的人:一半給她的父親,為他那窩囊了幾輩子終於爆發的造反;一半給她的賀叔叔,痛心他付出去的信賴和友愛。


    你說對了。


    我同情賀叔叔。在我爸爸落荒的背影被巨型怪胎的雕像遮掉後,我對賀叔叔的同情占滿了對父親的憐惜,任何人都不該被叛賣得這樣慘,不該承受這樣形式的反目。賀叔叔的發梢忽然一層灰白,麵容也一層老態。留在他左頰上的,是我父親醜陋的手印。


    真對不起,我忘了時間!


    這是你要的清單——所有在我腦際閃過的想法。隻可能是一部分,因為許多時候我無法中斷正在做的事情,比方講課,交談(有時我會邊談邊潦草地記一兩筆,之後再規整),晨跑。


    過分亂,隻能是由我念給你聽,如果願意你可以手記。


    準備好了?


    他(舒茨)瘦了,要想個辦法避免和他單獨碰頭。


    我爸爸上封信是什麽時候來的?我得盡快回去看他。徹底回去,不回來了呢?(這個想法很令我溫暖。)


    我怎麽敢說這些?說英語反正是不知深淺的。


    其實在當時我並不反感你和我做愛。別用這種腔調。我可以告你性騷擾,因為你是我的上司。撕毀的那封推薦信,我該把它保存下來。


    賀叔叔摔了一跤。和他告別的時候,他舌頭有些大。


    第三部分 9.心理醫生在嗎(39)


    沒有後代?沒有後代會是什麽後果?是不是找個人,做出個後代來?太晚了。電視上那個女人四十八歲生了頭胎。原來這些焦灼是沒有孩子引起的。先有個自己的孩子,再去找人結婚,找這個老頭嗎?隨便。原始部落的男人往往在與一個女人結婚之前把她同前夫生養的崽子都殺掉。從他們到你(舒茨),男性必須掩飾的太多了。


    宋峻怎麽會變得那麽貧嘴呢?和我戀愛的時候他多不愛開口啊。同他的婚姻還是不錯的,離婚竟然發生了,他看電視,我打毛線。他去踢足球,我去球場硬叫他回來吃飯。還是快樂的,我們壞在了哪裏?沒有信仰,我和他都對婚姻沒有信仰。這個婚姻無益處,也無害處。起碼宋峻不肉麻。怎麽就結束得那麽漂亮!


    宋峻宋峻宋峻。


    一年零九個月沒有一個字來過。和新婚的妻子,又要過成他和我了。


    我天性上的弱點啊。


    警惕我爸爸的毛病。


    活下去又有什麽不同?


    糟粕怎麽辦?由誰來打掃清理?到八十歲再死就免去別人處理你這攤糟粕了嗎?那時候他們處理起來怨氣會小些。現在是你在製造糟粕,那時你被製造成了糟粕。在我沒有想好處理方式之前,我不去找死。


    我的心理醫生說:急什麽?反正你總可以晚一點殺自己。先試試,不行再自殺也不晚。


    他這句話倒是讓我"退後一步,海闊天空",讓我有恃無恐。


    要打個電話給他,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嗎?現在?現在。最好碰上留言機。算了。可以寫給他。別留下字據。看他的關切會不會深下去。


    他猝不及防地問我:你說你從十一歲到十二歲發生了很大變化,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你能記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嗎?他像個私家偵探,已抓住了疑點。我撒了謊,我以後會更正。


    我同我的心理醫生說的,有多大比例的謊言?盡量別撒謊,否則不是把診費白花了?


    這股味道是什麽?是番茄雞罐頭?真的會聞到意念中的氣味,記憶和嗅覺,誰儲存了誰?


    賀叔叔我這生是忘不掉了。


    第三部分 10.心理醫生在嗎(40)


    其實不常想到他。英文把他抹殺了。他和中文的我連著。在底層,沒有語言的深部。


    沒有太多的人能承受我的恨。恨是偉大的感情,誰配我的恨?必須是偉大的人。絕大多數人不配你的恨。


    賀叔叔的五官,給燈光概略了,像一張濰坊剪紙。眼梢、眉梢、嘴角,都是吉慶。抱著剛出版的三大部頭小說興沖沖地來了。爸爸和他都喝了酒,從高興喝到沉悶,兩人都不知怎麽了。媽媽奪下爸爸最後半盅酒,賀叔叔失手打翻自己的酒,兩人悶悶地散了夥。我爸爸在賀叔叔走後翻開書,手指殷切卻又不讓我們看出殷切。果然看到書頁深處夾了張定期存款單,上麵是爸爸的名字。料定會被螫痛,忍不住還是要去碰,果然給螫了。我從來不知它的數目,爸爸不可能給我看見。它是用來收買我,還是我爸爸?


    乞婦的兒子,把乞與施變成了人世間的第一對關係。


    我發現自己坐在帶壁爐的餐館,對麵坐著穿著質地優良的純棉高領衫的舒茨教授。桌麵上攤著四張紙:他為我寫的推薦信。電腦印刷機把一切復好如初,印出嶄新的四頁。原來他可以一次次撕碎它,同時使其再生。頑強的自我複製,更替和繁殖,一點痕跡也不見。存款單上的數額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不管它大還是小,都是奇辱。


    他臉上亮起一個微笑。


    我說:謝謝你。


    他說:你說什麽?


    我原來說的是中文。


    我沒有足夠的體力說英文。英文必須是那個年輕力壯的我說的。我講中文是退休,是退化,是我向孩提期的退化,如同成年人吮呷棒棒糖,挖鼻孔,以此類行為來減緩作為成年人的壓力,我沒有體力做成年人。我的力氣隻夠好好把這餐飯吃完。


    別逼我講英文,你要麵對一個成年人的。年輕氣盛,操著正值十八青春的語言,依仗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你得麵對他。


    讓我退化。既然統治欲、占有欲、競爭欲,幾乎所有對人類歷史進展發生影響的欲望都是朝著孩提期退化,如同啃手指,呷棒糖,挖鼻孔,是成熟向幼稚的心理退化,請讓我也退化。讓我講中文。你不必全聽懂。不是誰都不企圖去懂嬰孩無字的表達?


    發怒也是退化。我發現自己在發怒。


    你怎麽不對我吼回來?我得不到正當反應。舒茨不參與進來。我一個人打球,那邊不接。我說他利用職位欺辱女性他還不接。


    發怒就像瀉便,憋得絕望時出現了個廁所,就著茅坑長舒一口氣敞開自己。怒得厲害,就便感強烈,帶著腹痛、壓迫、腸子亂拱,因此也越發刺激、痛快。但假如發怒的對象不給你強烈的對抗,排泄隻是溫和的,不遇任何阻力和抵抗的,均勻地進行;整個肌體不被那種反作力震撼得冷噤連串,發怒的快感等於零。


    他說了"不管怎樣我是愛你的"這句話嗎?


    第三部分 11.心理醫生在嗎(41)


    我用我孩提期的語言說他占我便宜;就這點權力,你還想怎樣。


    占便宜也是心理退化的症狀之一。如同侵略性一樣,如同相互弒殺,白日夢,食之過量,手淫,都是由成熟向幼稚,由成年向孩提的退化。


    一個人有些不甘心。他離開已有一個小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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