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見到那個人才知道,心裏越積越深的煩悶,不是因為錢,不是出於對談話不愉快的擔憂,更不是由於對某人生理上的厭惡。


    而是對未知的焦慮。


    被邀赴約的是奚午蔓,她不用糾結衣著打扮,也不會把麵包分食給廣場的鴿子。


    一見到蘇慎淵,她立馬知道,焦慮的根源,在他。


    四十分鍾的就餐時間,他始終是公事公辦的嚴肅神情與口吻,奚午蔓感覺自己在挨訓。


    他說,新年前要完成展現j鎮風土人情的畫作,在城東畫廊的新年畫展上展出。


    他在講對畫作的硬性要求,她想著“自私的喜歡”。


    他講交通、住宿和飲食的安排,她暗忖水西月現在在做什麽。


    最後他問她還有沒有什麽問題,她迷惘地看他,滿臉都是疑問。


    她分明聽清他說,一共要交多少幅畫、住哪家民宿、坐誰的車,此刻卻什麽都不記得。


    四十分鍾很快就到了,他沒時間再重複一遍,隻說之後秦喻章會聯係她,轉而差人送她回到奚午承的別墅。


    天空偶爾會下一陣雨,奚午蔓感覺很糟糕。


    她不明白蘇慎淵為什麽對她那樣冷淡,為什麽連多跟她待一分鍾都不願。


    他在介意——她想——他厭惡她,就像她厭惡自作多情還自以為聰明的穆啟白。


    那時到底怎麽會聊到喜歡,更早之前怎麽會產生不該有的念頭?奚午蔓仔細回想,卻想不明白自己的動機。


    簡直莫名其妙。


    她簡直把一切都弄得一團糟。


    濕漉漉的地麵倒映著墨綠色的樹影,綠中穿插著褐色。墜下的水滴正中淺水窪的中心,水波亂了影子,似乎時光在倒流。


    希望一切重來的念頭一閃而過,她告訴自己這是逃避,出於懦弱。


    管他蘇慎淵怎麽想,他從昨天就開始影響她,這對她不利的影響沒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他沒那麽重要。除了他對畫作的要求,他怎麽想一點都不重要。


    還有什麽事沒做來著?


    奚午蔓抬頭看陰沉的天空,將思緒移向蘇慎淵以外的人與事,轉眼就瞧見旁邊的三爺爺。


    還沒有上光油。


    奚午蔓終於注意到這件需集中注意力去做的要緊事。


    天色一點點暗下,又下起了雨。平放在桌麵的三爺爺似乎在笑,奚午蔓抻了個大大的懶腰,注意到窗外掃過的光束,立馬小跑出畫室。


    奚午承回來了,該吃飯了。


    穆啟白被一隻突然暴走的狗咬傷,就在上午。


    狗的主人隻承諾狂犬病疫苗的費用,甚至打算找穆啟白賠狗的精神損失費。


    都是因為穆啟白亂喊亂叫,那隻狗才會突然暴走。狗的主人說。


    奚午蔓得去看望穆啟白,畢竟他們還沒有取消婚約。


    次日奚午蔓買了一大束花給穆啟白送去,本意是讓他知道收到一束沒用的花真的很無語,不料他卻開心得不得了。


    原來,他每次都送奚午蔓一束花,是因為他以為每個人收到花束都會很開心。


    穆啟白傷得不輕,在家裏休養,他媽媽也搬來和他一起住,方便照顧他。


    奚午蔓在門口把花給他就打算離開,不巧碰上他媽媽買菜回來。


    他媽媽實在熱情得過分,連拉帶拽地請奚午蔓進屋,吃過午飯再走。


    “來都來了。”他媽媽說。


    以為他媽媽會為他私生子的事辯解,但她提都沒提一下,甚至連他和奚午蔓的婚事都沒提,仿佛奚午蔓隻是他一個普通朋友。


    他媽媽的廚藝很好,人也溫柔,對他簡直可以說是到了溺愛的程度。


    在他媽媽麵前,穆啟白完全是個兩三歲的孩子,永遠以撒嬌的口吻對他媽媽說話,有時會像初學說話的孩童一樣口齒不清,也會很誇張地喊腿疼。


    飯後,他媽媽也沒留奚午蔓,前者認為後者一定很忙,甚至堅持送後者到樓下。


    他媽媽本來打算開車送奚午蔓,轉眼看見送奚午蔓來的司機還在車上等。


    “早知道應該叫他上樓一起吃飯。”他媽媽對奚午蔓說。


    奚午蔓隻回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揮手與她道別。


    那是個很溫柔的女人。無論跟穆啟白的關係如何,奚午蔓都會這樣認為。


    奚午蔓突然想到,之前在地鐵上遇到的黑發女生曾說過:她的行為很好理解,她隻是個兩歲的小屁孩。


    如果把穆啟白當作一個兩歲的孩子,很容易就能理解他的行為。


    有那樣溫柔的母親,對他無微不至地關照,他當然可以一直都是個兩歲的孩子。


    可如果他媽媽死掉了呢?


    他應該會找一個母親的替代品,一個像母親一樣遷就他的女人。


    就像年甫笙通過電子屏幕找到另一個中心。


    那個人是母親或是別的女人,他們其實都無所謂,他們隻是需要有那麽一個人存在。


    天空開始飄下細碎的雨夾雪,道路兩旁的樹都用力朝一個方向倒,突然四向搖擺,簡直是群魔亂舞。


    隔著車窗,奚午蔓都感覺到冷,不禁打了個哆嗦,盡管車內暖氣十足。


    當初穆啟白拉住她的衣袖,她沒有拒絕。這就是開端。


    又一次,她被當成蔥頭。


    她總忍不住去想穆啟白的媽媽——那個很溫柔的女人,她想到穆家作為賭注的連鎖餐飲店。


    那是那溫柔女人的母親留下來的。


    轎車駛進別墅區大門時,車內的奚午蔓看見一個撐黑傘的女人牽著隻灰色那不勒斯獒犬。


    女人戴著厚厚的丁香紫針織帽,頭發藏在波爾多紅的圍巾裏,一襲紫羅蘭裘皮大衣長及腳踝,將啞光黑小羊皮短靴筒都遮了大半。


    車窗分明緊閉,奚午蔓卻莫名聞到女人身上濃烈的香水味。


    然後她意識到,緣由是她與女人有不到半秒的對視。


    其實女人根本無法透過這車的車窗看見奚午蔓,隻是奚午蔓看見女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妖媚的眼睛,隨時暴露出精明與警惕,仿佛那雙眼睛能看透一切。


    奚午蔓莫名肯定,妖媚是女人的偽裝,為了迷惑某個長期心甘情願為她花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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