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他灌輸給她那樣的恥辱觀念,他卻讓她不要用那樣的觀念評判他的作為。


    為什麽他能是例外?


    分明他做的事跟穆啟白做的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都在把她變成一個他們口中惡心的載體,然後把她當作他們口中的惡心本身隨意踐踏。


    他同穆啟白一樣下作,卻自視清高。


    窗外的雪還在下,他的侮辱還在繼續,伴著他夢囈般的喃喃。


    “你屬於我,那個搞攝影的,根本不配碰你。”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話音帶著越發明顯的喘。


    “我隻是給了他一點教訓。他撒謊。他說你被你未婚夫接走。他說謊。”


    從奚午承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奚午蔓終於記起那個叫魏達的攝影師,理清了整個事件。


    在她錄完節目後被拉去ktv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她從穆啟白床上醒來的頭一晚,魏達在把她交給穆啟白後,獨自開車回家,半路被奚午承的人攔截。


    魏達的車遭到猛烈撞擊,車頭一轉,直接撞彎交通護欄,撞他的麵包車上跳下好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男人,手持棍棒敲碎他轎車的玻璃,把他從車裏拖了出來。


    “他跪在我麵前,跟落魄的狗一樣磕頭求饒。我喜歡他那副模樣。”


    奚午承描述著那晚的場麵,臉上是病態的笑容。


    “他堅持說你被你未婚夫接走,卻不說你未婚夫是誰。他撒謊。”


    奚午蔓從玻璃裏看見,奚午承的臉色越發陰狠,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為什麽不告訴他是穆啟白呢?


    “他沒有撒謊。”奚午蔓說。


    奚午承通過玻璃上的映像與她對視,沒有任何言語,眼神已問出一切。


    奚午蔓思考片刻,實在不知道怎樣的表情才合適,幹脆麵不改色,說:“是穆啟白。”


    “穆啟白?”奚午承掐於她脖子的手緩緩上移,捏住她的下頦,“他是你未婚夫?”


    “我喝多了,什麽都不知道。”她囁嚅著垂下視線。


    她本來想問,既然他能知道是魏達拉她去ktv,甚至去攔了魏達的車,怎麽會不知道穆啟白把她從魏達那接走?是因為魏達比穆啟白好欺負?


    奚午承靜默良久,不知在思考什麽,然後他鬆開奚午蔓,隻沉著嗓子說:“去。”


    這一個去字,是由最初的“去那間房間裏靜心抄經思過,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吃飯,不準睡覺,不準放筆,不準離開”簡化來的。


    奚午蔓整理好衣服,朝地下一樓冬冷夏熱的小黑屋走去。


    當她坐到靠窗桌前的扶手椅上,鋪好宣紙,抬手正要研墨,一個傭人推了台嶄新的黑色升降踢腳線取暖機進來,默默插上電打開機器,帶門出去了。


    這當然是奚午承的意思,而他會有這般考慮,必然是因為錢莫貪的勸告。


    自上次被丟進泳池泡了近半小時後,奚午蔓就變得很容易感冒,稍有受涼就咳嗽鼻涕不斷。錢莫貪說,要慢慢調養,首先得挨過這個冬天,盡量不要再受寒。


    夜色寥寂,在溫室裏很容易犯困,奚午蔓試過掐自己的肉,站著抄經,或者念出聲來,都無法與睡神抗衡,反令她心煩。


    她打了一個接一個哈欠,還是重重闔眼,手中的毛筆突然一偏,嚇得她猛地驚醒,重新抄經。沒抄倆字,又困得不行。


    約摸折騰了半個鍾頭,不知是熬過了困勁還是怎麽的,她就像那開學前一天通宵趕作業的中學生一樣,憑極強的類似必須在老師檢查之前完成作業的意誌力,最終戰勝睡神,硬是撐到天亮,並按奚午承規定的速度抄了足夠多頁數的《太上感應篇》。


    有質有量地完成了十小時的任務,時間還在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為最終產量而計時。


    在奚午承推開房間的門之前,她都不能停筆。


    又餓又困,奚午蔓感覺自己不是一晚上沒睡,而是整整十年沒睡。她真想關掉那台該死的取暖機。


    偏奚午承不知是不是把她給忘了,那扇破門紋絲不動,遲遲沒人打開。


    奚午蔓甚至覺得,比起寒冷,這樣的溫室更是一種酷刑。


    她偏頭看一眼明晃晃的窗外——雪比昨夜小了不少——突然懷念以前沒有暖氣的小黑屋。至少在那樣的小黑屋裏,她不會像這樣困得要命。


    筆尖的字漸漸模糊,她的大腦昏昏沉沉,雙目就要重重合上,突然房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推開。


    其實開門的動靜並不算大,隻是此刻的奚午蔓有堪比背著老板上班摸魚的打工人的敏感,她仿佛聽見一顆巨大的炸彈在耳邊炸開,驚得她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瞬間全部拉響警報。


    看清開門的是傭人,奚午蔓的神經才稍稍放鬆。


    “先生請您去客廳,有客人來。”傭人說。


    奚午蔓把毛筆擱於筆山,離座隨傭人前往客廳。


    在樓梯處就聽見兩個男人的談笑,奚午蔓盡量放緩步伐,計劃在麵對他們之前通過他們的談話摸清楚他們來的目的,可他們大多時候都在聊些廢話,什麽今天的天氣,昨晚的雪,上周的比賽和下周的行程。


    他們很高興,聽者卻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那麽高興。很少有人會因為那些司空見慣的閑事而激動異常,除非他們談的不是那些事本身。


    沙發上坐了三個人,個個西裝革履。奚午承翹著二郎腿,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沉默著,觀察來客。


    來客是在樓梯口就聽見談話聲的兩個男人,其中著米白色西裝的是穆啟白,另一個著藏青色西裝的看上去三十出頭,奚午蔓不認識。他麵容幹瘦,肌膚枯黃,看上去病入膏肓,一雙眼睛卻神采奕奕,顯出比健康人更健康的精氣神。


    他與穆啟白挨著坐在一起,相比之下,黑色發絲比錚亮的白色皮鞋更亮眼的穆啟白那張笑容可掬的臉蛋可謂春光滿麵,一看就是遇到了好事。


    奚午蔓與兩名客人打過照麵,坐到單人沙發上時,她看見對麵的穆啟白明顯想起身,卻又故作矜持,羞澀地在褲腿上搓了搓大手,似在揩手心的汗水。


    他很緊張,不知怎的,奚午蔓突然想到一隻慘兮兮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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