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都督府時, 她麵色有些蒼白腳步略顯虛浮,說是驚慌失措亦不為過。馬車緩緩駛離,車軲轆壓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厚重的聲音讓她翻湧的情緒漸漸平複。


    寒冬臘月的的天,她的額頭竟然冒出細密的汗珠。手指微微拂過, 感受到冰冷的濕意。閉目養神時那些浮光掠影一一閃現, 揉雜著男人或是冷漠或是深情的臉, 最後定格的畫麵是他俊美無害的睡顏。


    睡著的他,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對她沒有防備。她看了他許久,久到仿佛回到另一個時空, 在那些漫長的寂夜中她醒過來後看著他直至天明。


    萬般複雜的情緒,化在一聲歎息中。


    路上行人不多, 時不時傳來酒肆茶樓小二們的攬客聲。一聲聲由遠及近,又從近漸遠。此起彼伏間令人心生恍惚, 頓生隔世之感。


    明明是離開侯府不久,她望著匾額上宣平侯府四個字時呆愣出神,仿佛她走了好多年。有那麽一瞬間她有些想不起侯府的樣子,熟悉的大門熟悉的石獅,像是穿越無盡的時空再一次出現在她麵前。


    時空交錯, 竟不知哪一世是真, 哪一世是幻。幻象錯亂混雜, 越發令人心緒結成一團亂麻。不能割不能斷, 早已密密實實地纏繞在心間, 稍一動便會撕扯著心。


    將將進了門,便有婆子悄悄過來同春月耳語著什麽。春月圓臉微沉著,然後向她稟報。卻也不是什麽大事,裴元君被接回來了。


    裴元君正在軒庭院, 裴元惜去的時候那一對嫡母庶女顯然哭過。沈氏的眼眶紅紅的,裴元君還在哽咽啜泣。


    沈氏臉上的慌亂以及裴元君眼中一閃而過的憤怒,無一不說明她此時就像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她立在門檻處,遙遙望向坐在中堂的母親。早上出門時還給對方請過安,再見卻像是隔了數年之久。


    前世她同母親的關係可以說疏離至極,恢複嫡女身份後她依舊住在之前的院子裏,而裴元君也一直住在軒庭院。好像除了身份不同並無其它的改變。母親對裴元君的疼愛如故,她絲毫不在意。


    裴元君最初有些不安對她頗有敵意,後來見母親對自己的疼愛不減,而她又不爭寵便漸漸放下心來,甚至在人前時還同她表現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引得東都城那些夫人們讚揚不已。


    她那時完全不在意這些,她將這些人視為過客,無論她們做什麽她都不置可否。她們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統統都不被她放在心上。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母親隻當她們姐妹處得好,覺得自己手心手背都能兼顧,於是便越發心安理得地將庶女養在身邊。


    後來裴元君同沈長寅定親之前,母親將其記在自己的名下,是以裴元君嫁入昌其侯府時是嫡女身份。


    她那時半分心思都不在侯府,父母也好姐妹也好,她沒有時間去在意,也沒有時間同他們處理關係,更不能分出精力來經營骨肉感情。


    如果這一世她沒有計較,如果這一世她同上一世一樣時間緊迫。恐怕這一對嫡母和庶女定會同前世一樣母女和樂,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相顧垂淚。


    眼前的一幕,讓她生出幾分諷刺。


    沈氏忙招呼她進來,麵色訕訕。裴元君也站起來同她打招呼,嘴裏稱呼著二姐姐。看到她們一個小心翼翼,一個做著表麵功夫,她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


    “二姐姐,你別生母親的氣。是外祖母想我了,母親這才把我接回來的。我…在莊子上過得挺好的,也沒有人敢欺負我。”裴元君身上的衣服發白,一看便是去年做的。袖口處磨得厲害,那雙手也沒有之前的細皮嫩肉。


    她口裏說過得好,可是這一身的穿著還有那雙手,哪裏像是過得好的樣子。沈氏心口發澀,眼眶更紅。


    “三妹妹下次做戲做全一些,別盯著一件衣服穿。否則你箱籠裏的那些衣服唯獨這一件洗得發白又磨了邊,你該如何解釋?”


    沈氏紅著眼眶發怔,像是想說什麽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裴元君臉白了白,手絞著衣服。“二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不是故意穿這件衣服來見母親的,隻因莊子上不比府中,我怕弄壞了那些好衣服。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想我。”


    裴元惜冷冷一笑,“要想讓別人不亂想,下次行事注意些。母親養了你十五年,你弄成這副樣子來見她,她豈能不傷心?”


    沈氏忐忑著,她覺得女兒肯定生氣了。母親鬧著要見元君,娘家那邊見天的派人來催。她也是沒有辦法才把元君接回來的。便是沒有母親這一出,元君身為侯府的姑娘也不宜留在莊子上過年。


    “元惜,元君過了年就會回去的。”


    裴元君聽罷心頭大恨,過了年又把她送走,哪有這樣的事?她既然回來了,就不會再回到莊子上。


    “二姐姐,我過了年還會回去的,你別生氣。”


    這嫡母庶女二人,一個滿臉討好,一個虛情假意。裴元惜想到前世,不知在自己死後母親還會不會記得她,或許傷心一陣後同裴元君繼續母女情深,甚至可能還會慶幸自己死了再也無所顧忌。


    人心啊,有時候著實令人發寒。好在前世的她不在意,這一世她失望之後也沒有過多計較。


    “你是侯府的姑娘,你回不回去同我有什麽關係,我既不會開心也不會生氣。你之所以被送到莊子上,難道是因為惹我不喜嗎?你自己做過的事情都忘了嗎?若真的忘了,要不要我提醒你?”


    裴元君臉色發白,她當然知道是自己被送走的。不是母親的意思,也不是這位嫡姐的意思,而是祖母親自交待的。


    “元惜。”沈氏有些不安,趕緊轉移話題,“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是給你擺到水榭還是在這邊用?”


    裴元惜垂眸,“擺到水榭吧。三妹妹難得回來,她必定很想陪母親一起用飯。我瞧著三妹妹瘦了好多,該多吃一些。”


    裴元君確實瘦了許多,以前她是略顯豐腴的姑娘,為此她最怕別人笑她胖。那時候沈氏總說她長得有福氣,是大婦之相。而今瘦下來的她似乎連骨相都變了,旁人瞧著她長相帶了刻薄,哪裏還有以前的福相。


    她當然想同沈氏一起用飯,借此挽回一些母女情分。姨娘死了,她相信隻要她和以前一樣同母親親近,母親遲早會待她如初。


    “母親…”她眼中盛滿渴望,沈氏有些動搖。


    裴元惜淡淡道:“三妹妹瘦了許多,方才我差點以為看到了李姨娘。”


    李姨娘三個字如同詛咒,成功讓沈氏動搖的心又冷硬起來。再一細瞧果真見庶女長得越發像其生母,不由得五味雜陳。


    裴元君更是恨得不行,她就知道裴元惜見不得自己好。裴元惜越是如此,她越要緊緊抓住這次機會,萬不能再讓母親送回莊子。


    一時氣氛僵住,裴元惜感慨道:“看到三妹妹,我便想到李姨娘。李姨娘死得可真慘,聽說全身青青紫紫,也不知是磕的絆的還是被人打的。收屍的人見了都不忍心,說她又瘦又輕還如一把幹柴。”


    沈氏臉色微微變化著,看向裴元君的眼神淡了許多。


    裴元君又氣又急,“二姐姐,李姨娘是罪有應得,她作孽太多死有餘辜。要不是母親心善早該送她見官了,哪裏能容她死在侯府。我是母親養大的,從小母親就教我如何為人處事,若不是念在她生我一場的份上,我是萬萬不會與那等奸惡之人有所牽扯。”


    她以為這般說能得沈氏的心,卻不知沈氏聽完後隻有心涼。連自己親娘都能撇得如此幹淨之人,養母還能指望她的真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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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她的這番話又勾起沈氏對過去的記憶,那些母女二人親密無間的點點滴滴,那些事無巨細的關愛和付出,焉能說忘就忘?


    親近的孩子非親生,不親近的卻是親生女兒。她的命真是好苦,老天何苦緊著她一人為難,叫她後半輩子都要泡在苦水裏。


    裴元惜看一眼沈氏的表情,“原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母親教的,也不知道被下到十八層地獄的李姨娘聽到這句話會不會氣得詐屍。”


    詐屍兩個字,嚇得沈氏心驚肉跳。裴元君更是駭得差點尖叫出聲,一雙驚恐到極致的眼睛像見到鬼似的盯著裴元惜。


    裴元惜並不覺得自己說了多麽可怕的事,對沈氏道:“母親可得趁機好好教教元君,免得她在外麵闖了禍還賴是你教的。外祖母老糊塗了,還當元君是自己的親外孫女。但舅母和舅舅表哥他們可不糊塗,元君到底是沒定親的姑娘,萬一在昌其侯府鬧出什麽醜事來,母親如何向舅舅他們交待。”


    一個姑娘家能鬧出什麽醜事,無非是男女之間的那些算計。


    裴元君傾心沈長寅,這不是什麽秘密。身為母親的沈氏比任何人都知道,以前一直為此謀劃準備。


    沈氏眼中驚疑著,“元惜,你三妹妹她知道錯了,她不會那麽做的。我會好好交待她的,你放心。”


    “母親,這不是我放不放心的事。你若真相信三妹妹,隻當我沒有提醒過。若你不想以後出了事無顏麵對舅舅舅母,還是提早打個招呼讓長寅表哥住在書院裏。”


    裴元君低著頭,死死握著拳。該死的裴元惜,分明就是要斷她所有的後路。別讓她翻了身,否則…


    她心下一頹,便是她翻了身又能如何?裴元惜定親的人可是大都督,官大一級壓死人。她若不想死,以後少不得千方百計討好對方。


    等到裴元惜離開後,她猶猶豫豫地開口,“母親,二姐姐怎麽說我都可以,隻是她怎麽能那樣和母親說話…我以為我離開的這段日子,她應該和母親相處融洽,不想她對母親竟然哪此冷淡…母親,我一想到你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我真是好難過。”


    沈氏一顆心更是苦得不行,麵容哀切。


    裴元惜才出軒庭院不久,迎麵碰到宣平侯。


    父女二人既然碰到,少不得要說上幾句話。宣平侯知道女兒今日去了都督府,是以便問起公冶楚的病情。


    “早朝時聽到大都督偶有咳嗽,想來應是染了些許風寒。你去時見他神色如何,可有延請太醫?”


    “請過太醫,說是風寒。”裴元惜回著,目露懷念和遺憾。


    前世裏她把自己置身在侯府之外,和這個真心待她的父親也沒有好好相處過。那時候她不願意將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些注定要成為過客的親人身上,她對他們是用時記起,忙時拋之腦後。等她嫁給公冶楚之後,她如同脫離侯府一般。侯府眾人之於她,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過路人。


    她那時候忙什麽呢?當然是忙著如何揚名立萬,如何引起公冶楚的注意,如何對公冶楚窮追猛打。


    思及此,她對自己隻有滿滿的嘲諷。


    宣平侯聽她說請了太醫,略略放心,“大都督是國之棟梁,淩朝上下若沒有他坐鎮隻怕會大亂…你且記得勸說他保重身體。”


    裴元惜自是應承。


    目光移向宣平侯的膝蓋處,心生愧疚,“父親在外也要記得防寒,我給父親做了一副護膝,父親記得要用。”


    宣平侯一聽歡喜得緊,又不太好表現出來。他不自在地拍拍自己的身上,“為父身體硬朗得很,元惜莫要擔心。”


    話雖如此說,心裏卻是欣喜女兒的懂事,對那護膝更是期待無比。等到收到女兒親手縫製的護膝時立馬穿戴好,少不得在洪將軍麵前顯擺一二。


    洪將軍嫉妒無比,回家後自是在洪寶珠麵前嘮叨不停,煩得洪寶珠寫信給裴元惜抱怨連連。這一來一去,裴元惜餘下的三副護膝都做好了。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隻說裴元惜一路心情沉重,待到了水榭之後屏退下人獨坐。光影斑駁中,她仿佛看到自己油盡燈枯時的情景。


    她早知死期,真到那一刻來臨之前完全沒有想象中的解脫與歡喜。隻有濃濃的不舍和遺憾,她多想能再活下去,活在這個時空裏。


    所有的不舍不為別人,隻為那個剛出生的孩子。


    那個她隻來得及看一眼的孩子,紅紅的臉蛋也看不出來找得像誰。他哭聲倒是大,穩婆都說是個特別康健的孩子。


    她的孩子…


    在她看不見地方慢慢長大了,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又換了另一個模樣。若不曾為人母,若不曾經曆過十月懷胎,若不曾感受那種血脈相連的母子連心,她怕是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娘,娘。”


    少年的呼喚將她喚醒,她茫然回神。


    商行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娘,你怎麽了,我叫你好幾聲你都不應。”


    她一下子站起來,淚流滿麵的同時緊緊抱住眼前的少年。這是她的孩子啊,雖然不是她生的那個孩子,但實實在在是她的兒子。


    “娘,你怎麽了?”商行喃喃著,心道母親怎麽了?難道是替爹難過?“龔太醫說隻要好好吃藥,爹很快會好的。”


    裴元惜流著淚搖頭,鬆開後認真地看著他。


    他百日是何模樣?幾時開口叫的人?幾時學會走的路?他長得像誰?他開口叫的第一聲是爹還是娘?他學走路的時候有沒有摔倒過?他愛不愛哭?


    她眼淚越流越凶,若不是隔著時空她真想不顧一切回到他小時侯。在他摔倒時哄他,在他哭泣時抱他。


    “娘,你怎麽哭了?”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稚氣的臉上滿是擔憂。


    “娘突然好想看看你,好想知道你的樣子。”


    “娘,你還看不到的好,免得你知道以前的我長得什麽樣子,會嫌棄現在的我不如以前好看。”商行故作輕鬆道,心下卻是想著若是娘見過他真正的樣子,以後他離開了怕是會更傷心。


    裴元惜一聽,哪裏不知他的用心。心下又是苦澀又是內疚,還有止不住的心疼。他是個多麽懂事孝順的孩子,懂事得叫人越發難過。


    因為他原本不是她計劃中的孩子,他的到來隻是一個意外。


    一個讓她始料未及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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