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明顯感覺到裴元惜在生氣, 娘在氣什麽呢?氣爹占了她的床睡覺?還是氣自己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在哄親娘和出賣親爹之間選擇,他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娘,我本來早就想告訴你的。是爹一直不肯我告訴你, 他還不許我和你相認。要不然我早就告訴你了,早就和你相認了。”


    “好孩子。”裴元惜不吝嗇地誇獎兒子。


    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公冶楚從中作梗, 怪不得重兒幾次語意不詳, 她心中猜疑不斷, 原來是那個狗男人的手筆。重兒必定一早已經告訴了他, 他自己明白真相,卻阻撓重兒告訴她。


    好, 真是好得很。


    商行一頭虛汗,娘果然在生氣。隻要娘不生他的氣, 他可不管娘生誰的氣。至於爹那邊,到時候再說吧。


    才翻過侯府的牆頭, 迎接他的是自己親爹那張人神共憤的冷臉。


    很顯然,公冶楚是特意等他的。


    他剛下去的虛汗又冒起來,暗忖著爹不會知道自己和娘說了什麽吧?再說他也沒說什麽啊,是娘問起來他解釋而已。


    思及此,笑得討好不已。


    公冶楚眼中閃過一絲嫌棄, 這孩子到底像誰?他絕不可能露出這樣的笑容, 倒是那個女人以前裝傻的時候經常如此。


    所以這孩子是自己一手養大的, 卻是像母親更多。


    商行可不知自己被親爹嫌棄, 笑得酒窩越深, “爹,謝謝你把娘救回來了。”


    “你們說了什麽?”他問,修長的身影像夜色一般神秘。


    少年皺起好看的眉,歪著腦袋細想, “說了可多的話,娘還問你為何總喜歡睡她的床,我告訴她你的事了。”


    公冶楚身形微頓,“她可有說什麽?”


    “沒說什麽。”


    是沒說什麽,但生氣了。


    公冶楚有些失望,她怎麽能什麽都不說,是不是完全不在意他的事情?從石佛鎮一路回京,他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避而遠之。


    在她的眼中,他完全看不到如夢中那般的溫情。


    寒風起,冬意深。


    商行搓了一下手,籠進袖子裏,隻覺得自己好難。一邊是親娘一邊是親爹,他要如何做才能讓爹娘相親相愛?


    真是頭大。


    望了望無星無月的天際,他老氣橫秋地長歎一聲,俊秀稚氣的臉上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與哀傷。五年來他還沒有找到葉玄師,娘的身體到底有什麽問題?


    他害怕自己時日不夠,害怕自己來不及。


    “爹…我想接娘到太淩宮住幾日,你會不會覺得我胡來?”


    公冶楚睨他一眼,“我們公冶家的遺訓我可有告之過你?”


    “江山社稷為重,君為輕,你說為君者當以天下百姓為先。”商行情緒有些低落,他想爹必是不讚同他的想法。娘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宮裏也沒有其他的女子,接娘進宮確實會招世人非議。


    隻是他怕子欲養而親不再,也怕白發人送黑發人。不過是想盡一盡為人子女的孝道,卻還要顧忌天下眾口。


    公冶楚背手望向夜色,冷峻容顏如冬般寒涼,“君者以江山為重,無愧自己的子民,足矣。你是天子,想做什麽便可去做。若不是為這般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勢,世人又怎麽會對帝位如此癡迷執著。”


    商行眼前一亮,“爹,真的可以嗎?”


    “有何不可。你當那些亡國之君之所以亡國是因為私德不休嗎?如先帝那般耽於美色者,原本是一己之欲,便是後宮妃子再多又如何。他錯在享樂而不知穩固江山,若他精心治國,再是妃嬪眾多再是喜好美色我也不會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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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想起他以前教自己的那些話。他說百姓不會在意誰主天下,也不在乎太淩宮的帝王吃什麽穿什麽有多少妃子。他們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吃飽,能不能穿暖。若人人食有米粟居有房屋,又何來民怨?


    縱觀前朝史記明君昏君皆有,流芳千古者有,遺臭萬年者有,中庸無功無過者有。他說不在意千古流芳還是萬年罵名,死後萬事俱空又何必執著那些自己聽不見的名聲。


    娘死後,後宮無主,太淩宮無妃無嬪。滿朝文武上折選妃之人眾多,全被他一句朕之家事無需他人惦記給推拒。有那等以為忠心之臣抵死勸諫,卻不想被他一句為臣者不思替君分憂,反盯著後宮喋喋不休堪比後宅婦人給罷官。


    此後,再無人敢勸。


    柳則叔叔說他血洗太淩宮,在世人眼中殘暴狠辣之極,卻不知實乃仁義之舉。曆來江山改朝換代民不聊生,而他雷霆之勢看似血腥卻未陷百姓於水火之中,他們也未受戰亂兵禍之苦。


    天下有大仁有大義也有大善,可又誰能真正說得清什麽是仁什麽義什麽又是善。若能保百姓百年安穩,許他們太平盛世,縱然不仁不義不善又何妨。


    “爹。”少年含著淚光,“你做得沒錯。”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是非對錯皆在人心,但人心最是易變。


    公冶楚從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非議,更不介意別人的詆毀,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稱讚自己。可是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人對他說你沒有錯。


    不愧是他教出來的孩子,竟然會懂他。


    “想做就做,別動不動就哭。”明明盡是嫌棄,卻帶著以後才有的那種語氣。


    商行破涕為笑,笑得像個孩子。


    一心想孝順親娘的孩子動作極快,連夜命人備好鳳輦和儀仗。華麗的鳳輦和儀仗出太淩宮時,那陣勢幾乎轟動整個東都城。


    百姓們奔走相告湧上街頭,猜測和議論之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未曾立後,太淩宮也沒有太後,這鳳輦是為人而出?


    鳳輦停在宣平侯府時,有人恍然大悟。宣平侯府的那位裴二姑娘可是皇帝認的幹娘,隻是裴二姑娘雖有陛下幹娘的名分,卻無實在的誥命封號。


    世人不知商行為何不給裴元惜誥命封號,有些人還當他是臨時起意故意氣曾太妃。後曾太妃一死他後悔此事,索性含糊了事。壓根不知商行之所以不賜封,是因為母親的封號不應由他來賞,而是父親應該做的事。


    侯府下人稟報到長暉院時,總算是睡了安穩覺的康氏正同裴元惜說話。她說到普恩寺老方丈圓寂之事時,便聽到孫女提及那日同老方丈說話的公子就是程禹,當下驚得心口發涼。


    怪不得她當時覺得有點眼熟,原來是衍國公府的那位世子爺。


    所以老方丈的死……


    康氏心口的涼意還未下去,又聽到下人來報說是宮裏的鳳輦到了侯府門口,要接裴元惜去宮裏小住幾日。她捂著心口再三確認,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孫女。


    裴元惜完全不知這一出,重兒昨晚沒有提到這事。她還在想這是哪一出,便感覺自己的手被祖母緊緊握住。


    康氏的手有點涼,神情無比的嚴肅,“二娘…”


    “祖母。”裴元惜望著她。


    “二娘,你是個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知道那些事情對你而言並不公平。我知道你不在意,你甚至根本並沒有將那些事情放在心上。可是二娘…”她聲音突然低沉,表情變得有些失落,“侯府畢竟是你的家。”


    裴元惜垂下眼眸,“我知道侯府是我的家。”


    康氏搖頭,“不,二娘,祖母看得出來你並未將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你看似乖巧聽話,卻是極難與人親近。祖母知道你不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那些話,但祖母還是想告訴你,事到如今侯府的榮寵興衰已然全係你一人。你若心中還有你父親,還有祖母這個老婆子,請你以後看在我們的份上多照應侯府幾分。”


    “祖母,你言重了。”


    康氏長歎一聲,這個孫女最是聰慧冷靜。最初確實是因為是她長得像蓮兒,所以自己才會疼愛她,但如今她是真心疼愛這個孩子。


    “二娘,你其實比任何人都活得明白,祖母有時候在想若你姑姑還在,那你們姑侄二人必是最親近。我知道你心中其實並不是真正在意侯府,甚至因為李氏和元君,你恨不得離開侯府。”


    裴元惜沒有否認,說她涼薄也好說她現實也好,她對侯府確實不是很在意。


    康氏又是一聲歎息,“二娘,世事難料,祖母盼著你好,也盼著咱們侯府一切都好。”


    “祖母,侯府有我的親人,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會不顧的。”


    有了她這句話,康氏像是得了承諾,欣慰地拍著她的手,一邊說了幾聲好孩子。轉頭偷偷抹眼淚,回過頭來時笑中有淚。


    侯府眾人送她出府,沈氏心裏憋著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唯有細細交待春月好好照顧自家姑娘。


    承蒙聖恩,裴元惜此次進宮被允許帶上春月,春月在所有下人羨慕的眼神中跟在鳳輦的後麵。半年前誰能想到那個侍候傻子庶女的丫頭,能搖身一變成為侯府人人豔羨的對象。


    “看一眼少一眼,多看看吧。”康氏對沈氏道。


    沈氏不明其意,隻以為康氏在感慨自己年歲已高,“母親說的哪裏話,您還年輕得緊,必能長命百歲。”


    康氏看著她,微微歎息。


    好好的母女,也是造化弄人。


    鳳輦出行,百姓避讓。


    沿途圍觀百姓眾多,議論之聲不絕於耳。裴元惜坐在鳳輦之中,明黃的流蘇遮簾若隱若現地露出她的身形。便是尋常姑娘家的打扮,身上無一件按品階定製的首飾衣服,她在無形之中已經尊貴無比。


    無數雙眼睛想看清她的模樣,那些目光像潮水一樣湧來,她想不到自己還能從嘈雜的聲音中聽到傻子這兩個字。


    果然是聽得太多,印象太過深刻。


    “原來是侯府那個傻子啊,我滴個天,這可真是富貴無邊。難怪別人說傻人有傻福,見過有福的沒見過這麽有福氣的。”


    “宮裏沒有太後,她又是皇帝的幹娘,可不就是妥妥的皇太後。”


    “皇帝真真是將她當成親娘,前段時間那些個賞賜流水似的。我聽人說皇帝差點將宮裏的庫房搬空了,就為討自己幹娘的歡心。”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命好的人。”


    百姓們議論著裴元惜,三三兩兩地說著侯府的那些事。一個個感慨她好命有福氣,以後指不定還有更大的福氣。


    “有福什麽?說不定是個短命的。”


    不知哪裏冒出來的聲音,引得議論的人扭頭張望。隻見人群中一個白衣女子擠過去,戴著帷帽瞧不清長相。


    “誰啊?嘴真毒。”有人驚問,卻遍尋無人。


    陳遙知已擠出人群,上了旁邊的一間茶樓。


    茶樓之上,陳陵站在一處窗戶間。等到鳳輦過去,這才轉頭看向坐在桌邊的妹妹,眼神帶出幾分陰沉。同樣是姑娘家,為何有人能有那等運道,而有的人則總給人添麻煩。


    明明已派人送她回雲倉,誰知道她自己半路跑回來。也不知道她和程禹說了什麽,程禹竟然出手了。


    念在她勸說程禹動手的份上,他讓她留下來。


    原以為他們穩在東都城,若是程禹那邊一旦成事他這裏可以先發製人。誰知程禹失敗了,整個石佛鎮被端。


    “不是跟你說過讓你少出門,你是嫌自己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什麽叫她惹麻煩?


    陳遙知臉色不虞。


    陳陵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服,“我跟你說過不要針對裴二姑娘,你若是個聰明的便應該與她交好。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人家。我若有個像她那樣的妹妹,何愁大事不成?”


    她心裏那個氣,為什麽所有人都向著裴元惜,她到底哪裏不如人?


    “盛極必衰,皇帝如此高調行事,明日早朝必有人彈劾。陛下如此這般胡來,到後來定是亡國之君。裴元惜眼下瞧著聖寵正濃,說不定太過福薄反而壓不住。到時候不僅恩寵不再,或許還是個短命鬼。”


    陳陵皺著眉,“你幾時學得如此刻薄?榮寵本就是此一時彼一時,有幾人能一世?你有空嫉妒別人,不如好好反省自己。便是你有一日這種福氣,我也不至於如此拘著你。”


    這是在嘲諷她被曾太妃認義女的事。


    陳遙知掐著掌心,她是時運不濟。原以為曾太妃能被公冶楚選中鎮守太淩宮,那必是個有些手段之人。不想三下兩下敗下陣來,還累及她差點被大哥送回雲倉。


    “大哥,我可是你的親妹妹,你怎麽這般貶低於我?”


    旁人瞧不上她也就罷了,自己親哥哥也這般說她,叫她如何忍得?


    裴元惜啊裴元惜,你就是福氣太多受不住,所以才死得早。上一世你獨占帝寵,早早香消玉殞。這一世你依舊受盡皇恩,再受寵愛又如何,老天必然還是容不下你。


    陳陵瞥見她的臉色,隻覺得不知何時這個妹妹竟然有了戾氣。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心知妹妹最近確實憋屈,於是緩了口氣,“姑姑不日就將到東都城,你好自為之。”


    陳遙知聞言,一下子坐在凳子上。


    街上的百姓已經散去,那些關於宣平侯府關於裴元惜的傳言被帶進各個茶樓巷子裏,顯而易見將又是東都城最新的話題。


    華麗磅礴的鳳輦、威嚴莊重的儀仗漸漸遠去,帶著東都城所有人或是豔羨或是嫉妒的目光緩緩使入太淩宮,商行自是領著一眾太監宮女在宮門前親自迎接親娘。


    天子親迎,盛寵至極,如此排場別說是真正的皇後,便是太後也鮮少有這般尊榮。


    裴元惜並不是很適應如此隆重的對待,她原本想告訴兒子以後莫要如此,一下鳳輦便對上兒子濕潤的眼神,所有的話止於唇間。


    商行眼中有淚卻是喜在眉梢,笑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


    後宮無妃嬪,他喜歡養毒蟲毒蛇,平日裏住在芳茵宮時較多。但他有自己的寢宮,名為正德殿。


    正德殿離慶和殿最近,而裴元惜則被他安置在離自己寢宮最近的仁安宮。仁安宮本應是曆代皇太後的寢宮,他認為自己的親娘完全當起得如此安排。


    母子二人才入金華門,便碰到從慶和殿過來的公冶楚。


    他一身重紫繡金厚重奢華的朝服,金冠束發峻峭英武。上位者的威嚴生生壓住他原本的雅致俊逸,莊重神情之上未見狠絕的肆妄。


    裴元惜想如果以後她真是被他強取豪奪,那麽迫使她就範的肯定是他的好皮囊。長成這樣的男人,縱然再是沒有其它的可取之處,似乎也並非那麽難以接受。


    商行低語,“我接你進宮的事,是爹同意的。”


    她驚訝著,主動給公冶楚讓道。心下琢磨著他的用意,猜測著他之所以同意自己入宮小住的原因是什麽。


    宮門之內,他倒是不忘君臣禮儀。她也趕緊跟著行禮,不經意抬眸時隻見他一雙冷漠的眼在看她。


    他眼中的情緒她自然看不透。


    眼見他已然從他們身邊過去,她若有所思地頻頻回頭。他的背影矜貴高冷,伊然是整個太淩宮之主一般尊貴霸氣。


    商行抿著嘴笑,娘總喜歡這樣看爹,顯然對爹的長相滿意至極。


    “娘,你想看我爹怎麽不讓他留下來?”


    “沒有,我沒有想看他。”裴元惜立馬否認,她承認剛才有一瞬間差點被美色所迷。但男色有毒,她可不敢以身犯險。


    商行笑得像個偷吃糖的孩子,“娘騙人,你明明對我爹是一見鍾情…”


    她想也未想捂住他的嘴,眼神下意識往身後瞟。那金相玉質的男人腳步微停,顯然已經聽到他們說的話。


    “閉嘴,我不可能對他一見鍾情。”她假裝生氣地警告著兒子,已經顧不上那些太監宮女們口瞪目呆的表情。


    “…我沒有胡說,是真的…柳則叔叔說你對爹驚為天人窮追猛打…”商行小聲爭辯著。


    她仿佛聽見“轟”一聲,整個人從頭到腳臊到充血。這還是不是親兒子,哪有如此揭自己親娘老底的?


    再說了,她會對公冶楚窮追猛打嗎?


    不可能!


    她滿臉尷尬地用眼尾餘光掃著那邊,瞄見停下腳步的男人已經轉身。冷漠的眼神中似乎生出淡淡的揶揄,那高冷的表情仿佛在說:我都聽到了。


    要死了!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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