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繁華,莫過於東都城。


    羅布井的舶品鋪子、長街的煙雨樓閣、青龍湖的十裏畫舫、通雲台的四方神柱。這些東都人驕傲榮光的地名,單是一個都夠嚼說上大半天。


    東都是淩朝京城,此地集居皇室貴胄世家望族。自前幾朝不停拓寬的青石板路穿梭巷市之中,一個個朱漆高門外石獅霸氣威武。


    淩朝已逾二百年,商是國姓。


    今上三年前登基,國號景武。


    景武三年的盛夏來得比往年要遲一些,遲到的悶熱更烈更猛,熱風拂過之處,葉片翻卷樹枝耷彎,夏蟬的鳴叫有氣無力,時不時停上一停。


    豔陽高照,烈日當空。


    東都城大街小巷子被熱浪籠罩,行人稀少。偶爾有那麽幾個非要出門的,大多是行色匆匆恨不得一步並作三步走。


    如此季節,非置身冰盆充足的屋子不能解暑氣。


    日當午的時辰,各府的丫頭婆子都恨不得躲在屋子裏不出來,偏偏還有不怕曬的傻子蹲在草叢邊找蛐蛐。


    這個傻子不是別人,正是宣平侯府的三姑娘裴元惜。


    說到這位裴三姑娘,當真是可惜得緊。聽說小的時候裴三姑娘聰明伶俐,極得宣平侯的歡喜,誰能想到一跤摔破頭變成傻子。


    “李姨娘還在夫人的屋子裏侍候著,她也是用心良苦,難為她慈母之心這些年竟是一日都不曾享過清福。自從三姑娘摔傻之後,她對夫人是越發的盡心。許是想著平日裏多孝敬夫人,以後夫人看在她忠心的份上會看顧一下三姑娘。”


    “可不是,我還記得三姑娘小的時候,那可是難得一見的機靈人。不到一歲就開口叫人,兩歲不到就能識字。那時候侯爺喜歡得緊,連大公子都要靠一邊。”


    “好好的姑娘成了傻子,李姨娘該有多傷心。若是三姑娘好好的,她也不至於天天伏低做小,比咱們當奴婢的還要操勞。就算比不了趙姨娘,那總比秋姨娘強。”


    “真是可惜,要我說三姑娘就是名字取得不好。”


    “快別說了,她會聽到的。”


    “怕什麽,她一個傻子,哪裏聽得懂我們說的話。”


    兩個粗使婆子就在一處樹陰下說話,她們談論的對像就趴在不遠處的地上。


    少女約摸十五六歲的模樣,杏色的羅裙沾滿土,花頭鞋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厚重的劉海蓋住額頭,被汗水打濕成一綹綹的亂發。


    嬌憨的小臉上滿是汗水,順著曬到發紅的臉頰往流下來。長翹的睫毛之下是大而無神采的眸,像是隔著輕紗的月亮失去原有的光彩。


    唇紅齒白,皮膚吹彈可破,說一句花容月貌亦不為過。正是因為她是個傻子,生成如此相貌反倒更加可惜。


    那兩個婆子又歎息感慨幾句,然後散去。


    她們走後,裴元惜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望著她們離開的方向意味不明。她茫然立於烈日之下,仰麵感受著烈焰驕陽。


    這天真熱,她卻覺得好冷。


    “姑娘,你又跑出來了?這大熱天的小心中暑。”小路那邊跑來一個圓臉丫頭,是裴元惜的丫頭春月。


    春月是十年前到裴元惜身邊的,那時候裴元惜已是一個傻子。之前侍候的人因為她的變傻被發賣的發賣,貶出去的貶出去。


    “這有好玩的。”裴元惜攤開手,露出一隻個頭不小的蛐蛐兒,無論那蛐蛐兒怎麽蹦都逃不過她的手心,“春月你看看,這個大不大?可好玩了。”


    春月見她臉曬得通紅,趕緊把她拉到樹蔭底下,拿出帕子又是替她擦臉又是替她擦手。“姑娘,你若真要玩,仔細尋涼快些的地方玩。當午的日頭最毒,奴婢怕你中暑。”


    “好春月,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傻子。”


    她憨憨幼稚的模樣,三四歲不能更多,還說不是傻子。春月想,也不知趙姨娘和秋姨娘是怎麽約束下人的,那些人總喜歡亂嚼舌根子說姑娘是傻子。姑娘定是聽得多往心裏去,記住傻子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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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當然不是傻子,那些人才是傻子。”春月哄著她,見她臉曬得厲害嘴唇發幹,道:“姑娘,你渴不渴?”


    裴元惜點頭,她感覺有點渴,下意識舔唇滋潤。


    饒是春月日日侍候她,也被她這突來其來的撩人之姿弄個大紅臉。三姑娘生得可真好看,為什麽會是個傻子呢?


    老天真是不公。


    “那姑娘你就在這樹蔭底下等奴婢,奴婢去給你取涼茶水。”


    春月叮囑她別亂跑,自己會快去快回。


    “你快去快回。”裴元惜揮手趕著,像極三歲小兒。


    夏蟬聲嘶力竭地叫起來,一波接著一波。你方唱罷我登場,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們的存在。後院如戰場,越是想掐尖冒頭的人,越是死得快。


    裴元惜慢慢低頭,盯著地上偶爾爬過來的螞蟻,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一個家丁神秘秘地靠近,眼中閃爍著詭異的算計,“三姑娘,一個人坐著玩呢,春月那丫頭呢,怎麽不在你跟前侍候著?”


    裴元惜抬起頭,發滯的目光像是根本不認識他,憨憨道:“春月去取茶了,我渴得厲害。”


    “茶水有什麽好喝的,嫩蓮子才好吃呢。澄明池裏的蓮子嫩得剛好,一粒粒吃到嘴裏又清甜又解渴。”他誘哄著裴元惜,裴元惜看上去十分意動。“三姑娘你要不要去那邊采蓮子?”


    “姨娘交待過我,不能去池邊玩。”她搖頭,像個撥浪鼓。頭上簪子上吊著的珍珠墜兒來回晃動,令人眼花繚亂。


    家丁又哄,“三姑娘就在邊上看著,奴才替你摘。”


    “真的,你可別騙我,我不是傻子。”傻裏傻氣的少女一臉認真,卻難掩她不如三歲孩童的稚氣。


    家丁一笑,輕蔑至極,“三姑娘自然不是傻子,三姑娘可是侯府裏聰明的人,奴才哪裏敢騙三姑娘。趁著此時無人,三姑娘可要快些。”


    “真的,你真的覺得我是最聰明的人?”裴元惜歪著頭問。


    你個傻子,家丁在心裏狂笑,“是啊,是啊,奴才可沒見過比三姑娘更聰明的人。”


    裴元惜咧開嘴笑,笑容亂了家丁的心。像是悶熱之中吹過來的微風,涼涼爽爽地入人心。又像是萬千綠葉中突然綻開一朵鮮花,瞬間絢爛整個夏季。


    “像我這樣的聰明的人,誰也不能騙我,咱們趕緊走吧。”裴元惜一臉等不及的樣子,毫無儀態可言地從地上爬起來,不停催著他趕緊走。


    他收斂心神,眼裏閃過算計成功的得色,笑得殷勤又惡心。


    澄明池是侯府風景最佳之處,每年初夏蓮花含苞,一直到蓮蓬玉立都是賞景的好地兒。府裏的姨娘姑娘們極愛此處,時常帶著仆從前來觀賞。


    這個時辰,池邊自是沒人的。


    碧綠的蓮子像一個小碗在荷葉間林立,近池邊的早已被人摘光。如今便是最近的蓮蓬,也非徒手可以夠得。


    那家丁應是踩好了點,他找到的蓮蓬離池邊較近。“三姑娘,這裏有一個。”


    裴元惜興衝衝地跟過去,順著他的手張望,“在哪,在哪?”


    “在這在這,三姑娘你再往前一點,看到了嗎?”他的聲音撥高,透著一股將要算計得逞的激動。“三姑娘,親手摘的蓮子才更甜,要不你試試看?”


    “真的嗎?真的會更甜嗎?”她憨傻的表情有些猶豫,“可是好像很遠的樣子。”


    “不怕,奴才會拉著三姑娘的。”家丁說著,手伸過來。


    她一個側身,把他往前一推。他力不及收又沒設防,一下子跌進池裏。池水不是很深,但東都城地處北方,時人大多不會水。


    家丁拚命在水裏掙紮著,大聲喊著救命。


    “好玩,真好玩!”她在池邊上鼓著掌,眼看著那家丁站穩身體要爬上來,“你別上來,我還要看,真是太好玩了。”


    家丁目露凶光,準備一不做二不休。


    裴元惜撿起石子丟他,“讓你別上來,你趕緊下去,我還要看!”


    她扔得又狠又準,一枚石頭砸中家丁的眼,一枚石頭砸中他的膝蓋。他一個不穩,重新跌進池水裏。


    春月來的時候,那家丁已在池水中泡了一刻鍾極其狼狽。他怨毒的目光時不時盯著池邊鼓掌大笑的少女,暗恨自己方才一時失手。


    “姑娘,你怎麽跑這來了?”春月忙讓她過來,別站在池邊上,“姨娘不是交待過,讓你別到這邊來。”


    “嗯,我記得姨娘說的話。這個人說帶我來摘蓮蓬,他說幫我摘。可是他太笨了,竟然掉進池子裏爬都爬不起來,真沒用!”


    那家丁剛爬上岸,聽到她這番話是氣到吐血。他總不能說出真相來,幸好她是個傻子,就算是傳到夫人那裏他也有說辭,到時候最多也是被訓斥兩句。


    春月認出他,“你不是趙姨娘院子裏的周三嗎?”


    “正是我。”周三一臉苦相,望著滿臉意猶未盡的裴元惜欲言又止,“春月姑娘,還勞累你替周某保個密,實是在你家姑娘太纏人,我也是被她纏得沒法子才帶她來的。”


    裴元惜的大眼懵懵地望著他,看著他睜眼說瞎話。他略有一絲心虛,竟然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暗道不過一個傻子怕什麽。


    春月道:“周大哥放心,我心裏有數。”


    姑娘跑到澄明池邊來,真要被姨娘知道不止周三會受罰,她也一樣跑不掉。好在姑娘沒事,天大的幸運。


    周三捂著眼一瘸瘸地走遠,春月趕緊帶著自家姑娘離開這個地方。


    “姑娘,你下回千萬別再嚇奴婢,不敢再來池邊玩。”


    “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裴元惜歡快地應著,聲音極大。遠去的周三聽到這句話,隻覺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口,憋得他心肝肺都疼得厲害。


    他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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