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孤兒額顱上汗津津,口角頭辱食噴;骨碌碌睜一雙小眼兒將咱認,悄促促箱兒裏似把聲吞;緊綁綁難展足,窄狹狹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一曲未完,耳畔忽然傳來“嗆啷”一聲,眾人都冷不丁的被唬了一跳,連忙回頭看去,卻是齊青揚失手打翻了茶盞,一手茶水淋漓。


    “沒事沒事,你們看戲,你們看戲……”齊青揚勉強笑笑,接過侍兒遞上的手巾擦了擦。


    祈安訝異的揚起一邊眉。


    從來沒見過端王這般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下好奇,卻又不敢莽撞詢問,隻拿眼瞟著對方,猶豫著轉過身去。


    於是沒有看見,鳳丘臉上轉瞬即逝的一抹得意神色,仿佛計謀得逞般的笑。


    戲台上依舊戲做百家,演盡人生喜怒哀樂。


    戲子唱念做打,功夫下足,唱出三煞天下樂,金盞醉中天。


    好一場人生百態,戲分淒涼。


    隻唱是那古來多被jian臣弄,隻唱是那聖世何嚐沒四凶?


    忠jian分黑白,冤屈六月雪。


    不廉不公又怎地?


    不孝不忠又怎地?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不過是台上一出粉墨芳華,剎那間生老病死。


    有人看過一笑置之,有人看過縈懷難忘。


    也都是戲演百態,曲寄人意。


    隨著戲台子上《趙氏孤兒》的一路演來,齊青揚坐不住了,淩允璉也坐不住了。


    兩人渾不似之前嘻嘻哈哈的模樣,雖然都一臉輕鬆的神色,可是那遊離的眼神,額角若有若無的冷汗,卻都沒有瞞過鳳丘的眼睛。


    也許……她說的都是真的……


    但是……


    我還是想聽你們親口告訴我……


    告訴我那殘酷的真相……


    鳳丘靜靜的想。


    身畔的祈安一直專心的看著戲台上,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暖閣內那一股讓人惴惴不安的緊張氣氛。


    已經演到程嬰抱著趙氏孤兒,與公孫杵臼商量如何保全這一抹血脈。


    台上的人舉手投足間都是精心排演過,舞動著寬袍大袖,走著緩步慢踱。


    管弦絲竹聲悠揚,那悲涼的唱詞清晰的飄進了耳中。


    “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凶。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嗬死在冷宮,那裏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


    曲聲剛落,祈安便緩緩站起身來,對著鳳丘笑了笑,“我出去走走。”


    他像往常一樣溫和的笑道,“剛才多喝了幾杯,想去吹吹夜風。”


    “我陪你去。”鳳丘忙道。


    祈安笑著搖搖頭,“就在外麵園子裏走走,一會兒就回來了,你陪陪淩安王爺他們吧。”


    說完向淩允璉與齊青揚行禮,然後緩步走了出去。


    身後侍兒送上雪白狐裘,祈安接過,一揚手披上了身,回頭對亦步亦趨的侍兒們道,“你們也下去吧,不用跟著了。”


    “是。”侍從們低頭退下。


    見他們都退的看不見身影了,祈安才慢慢的沿著池邊散步。


    沁芳池在園子一角匯成一渠,然後順著閘門流出園去,此處遠離暖閣,樹木茂盛,偏僻安靜,素來鮮少有人前來。


    祈安忽然停下了腳步,削秀的身影掩映在花木扶疏之間,頭也不回,清冷的聲音不帶感情的緩緩響起。


    “洪瑜公主,不知叫祈安來此,所為何事?”


    第十九章


    祈安就靜靜的站在花木扶疏之間,遠處喧囂的樂聲隱隱傳來,歌舞昇平。碎石小路旁立著青銅燈台,昏黃的光芒照得周圍一片明明暗暗,隱約不定。


    良久,洪瑜才緩緩的自牆角處走了出來,依舊一身黑衣裝束,幾乎和深沉的夜色融為一體,那雙眸子和往常一般,陰翳而冰涼。


    “葉少爺眼明心亮,看出老身在台上給出的暗示,如約前來,真乃信人也。”洪瑜皮笑肉不笑的道。


    祈安冷冷的掃了她一眼,“我也沒料到洪瑜公主會紓尊降貴,易容喬裝演個戲台之上的小卒,甘為人後。”


    “隻是祈安自幼長於宮廷,那宮中使用的手語暗示,自是一看便知。公主既然說的如此明白,我若是不來,豈不辜負了這番苦心布置?”


    洪瑜冷哼一聲,慢慢的,輕輕的走到祈安身邊,“那葉少爺對老身這般布置,可還滿意?”


    祈安不語,俊秀的臉上忽地流露出一絲惶恐的神色,卻旋即恢復麵無表情的模樣,冷冷的開口,“請恕祈安駑鈍,委實不明白公主的用意。”


    他頓了頓,才又緩緩道,“那戲中的晉國公主,眉目間與淩安王妃甚為相似,而救孤的程嬰也頗像淩安王,至於屠岸賈,卻與先帝畫像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知公主這樣一場做戲,都是所指何物?意欲何為?”


    “葉少爺果然目光如炬。”洪瑜輕笑,陰翳的眼中卻毫無半分笑意,“不知老身給的那幅葉辰畫像,葉少爺可還記得?”


    “我自然記得。”


    “那葉少爺就不曾覺得困惑麽?為何自己既不像葉辰,也不像葉辰之妻?”


    祈安聞言眉頭微蹙,沉默不語,心中那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難道葉少爺從未想過自己到底長得像誰?”


    洪瑜冰冷的話語一字一句清楚的傳進耳裏,祈安不禁愣了一愣,腦中卻響起了另外一把溫柔的聲音。


    那日鳳丘的話,字字清晰的想了起來。


    “話說回來,我才發現你和我娘也有點點相似呢!”


    “說不上來哪裏像,就是感覺有點神似……難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有點眼熟……”


    相似?


    和淩安王妃柳傲霜相似?


    雖然自己當時以為隻是戲語一笑置之,如今回想起來,竟讓人不由自主的心驚膽顫。


    而且……


    淩安王妃……與冤死的柳妃是雙胞胎姐妹啊!


    曾經聽鳳丘說過,兩人長相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換上同樣的衣飾,即使親近如淩允璉,也分辨不出誰是誰!


    怎麽可能……


    怎麽會是這樣?


    祈安抑止不住的輕輕顫抖。


    一旁良久不曾吭聲的洪瑜見他滿臉掩飾不了的驚惶與恐懼,不出聲的笑了,陰冷如冰,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


    “葉少爺長的真好,眉清目秀,斯文清雅,果然不愧是柳妃之子。”


    她的聲音並不大,祈安卻如遭電殛,就像橫刺裏劈來激靈靈一道炸雷,驚得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在四周燈光的映襯之下,更加的蒼白了。


    “你說什麽?”祈安不敢置信的回頭,睜大了一雙眼,驚恐萬分的看向洪瑜。


    洪瑜嘴角一勾,似笑非笑,眼神更加的陰冷狠毒了,口中說出的話也更加的溫柔可親,甚至可以稱得上慈祥,猶如一位和藹的長輩。


    那吐出雙唇的語句卻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驚雷,每個字都那麽清楚無比,也殘酷無比。


    “葉祈安,不,應該叫你江祈安,柳妃那倖存於世的兒子,當今皇帝的親哥哥,也是皇位的真正繼承人。”


    隨著她的話一句一句的說來,祈安就搖著頭不由自主的踉蹌後退,一步再一步,直到身後撞上一人,才止住了腳步,慘白了臉抬頭看去。


    鳳丘已經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此處。


    見是鳳丘,祈安忽然覺得身子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眼見就要跌倒在地,鳳丘連忙伸手扶住,看向不遠處的洪瑜,皺眉道,“洪瑜,你言而無信。”


    洪瑜卻依舊那副倒笑不笑的表情,“我說了不是正好?也免得世子再費唇舌,而且——”


    她一哼,“——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世子又認為自己能隱瞞到何時?”


    “……”鳳丘沉默不語,隻冷冷的掃了她一眼,幽深的眸子裏忽然精光一閃,熠熠有神。即使陰翳如洪瑜,也忍不住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頓覺殺氣逼來。


    “用不著你多舌多言,本世子自有分寸。”


    洪瑜略為欠身,“如此說來,倒是老身多事。”


    她見鳳丘陰沉著一張臉不答,又木無表情的輕輕頷首,道,“先告辭了。”說完轉身就隱沒在夜色黑暗之中。


    見洪瑜已經走得不見了人影,鳳丘才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沉聲道,“這隻老狐狸!”


    他話音剛落,忽然覺得懷裏的人身子一沉,直直的就要滑了下去,不覺一驚,連忙抱住,低聲詢問,“可好?”


    祈安卻掙脫了他懷抱,一張臉煞白,定定的看著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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