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腳剛邁進去,有位“姑姑”模樣的女人便擁到如升麵前,眼睛在她身上流連幾番後定在了腰間的錢袋上。


    如升自然明白“姑姑”的意思,於是大方地掏出幾兩銀子扔給她,說:“帶我去暖夜,我約了人。”


    “公子這邊請。”


    從大堂穿過,如升見到了不少鶯鶯燕燕,還有西處閣樓隱約傳來的琴聲,隻聽聲音便知道是誰彈的,琴聲悠轉,甚是好聽,想必當年風巽便在這琴聲中穿楊,風月,美酒,美人,他曾愛過這一切。


    如升不知從這愛再到不愛的過程中風巽到底經歷了什麽,但她明白世間之事無非在得到與放棄之間糾扯,有人歡喜,自有人悲。


    走到“暖夜”門前,如升推門而入,屋裏雖然點了燈,但還沒人來,忽然想來當時情急,溫將軍不宜久留,所以三言兩語也為說明時辰,不過無礙,她等便是了。


    閑來在屋中溜達,如升看看這,看看那,忽然在屋子正當中的木柱上看到一行小字:“風與蒔。”


    風巽與蒔花,名字刀刻而成,力道十足,但……痕跡嶄新,像是剛刻上去沒多久。


    如升撫摸著刻痕,手指顫抖間那名字已經不清晰了……開門的“吱呀”聲讓她收手,轉頭便見到了溫將軍。


    他不是從正門而來,因為他身上帶著濃重的寒氣,應該是走了上房。


    “溫將軍。”


    “大小姐。”


    溫cháo拱手行禮,就像從前一樣,隻是世事變遷,如升已經受不起了。


    “還是叫我如升吧,這世間已再無如家大小姐,隻有如升。”


    溫cháo欲言又止,還是叫了“如升。”


    “我們坐下說吧,你的人在外麵守著嗎?”


    溫cháo看了門口一眼,說:“沒有,我一個人來的,你放心,在蒔花閣除了這兒的主人沒人敢趴牆角,這是規矩。”


    如升疑惑,“主人?蒔花嗎?”


    “蒔花閣真正的主人,是風巽,他掌管包括蒔花閣在內的五個分支,各個揚名江湖,隻不過四年前他將蒔花交給那個女人掌管,很少再來了。”


    四年前發生的事情風巽三緘其口,而另一個知情人是姬樾,那是他們三人的心頭傷,如升不忍揭露,隻能不問。


    “前幾日我跟蹤丞相栢堰,他私下和奉廷瑞密會,談起你父親一事,如升,將軍在世時可曾提起西境蕃國?”


    “蕃國是我南晉敵國,清昭六年和清昭十年,父親曾帶兵征伐過兩次,皆大勝而歸。”


    這些溫cháo當然知道,但讓他意外的是如升竟然也能記得這麽清楚。


    “我的意思是,將軍有沒有和什麽人在私下裏提起過?”


    “沒有,父親早些年出兵在外,近幾年呆在西京也時常到軍帳中督促軍務,真正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除了那兩起戰事,我也沒再聽他提起過西境蕃國。”


    如升這裏沒問出什麽實質來,溫cháo有些失望。


    “將軍為何要問這個?這與我父親的死有何幹係?”


    “當初治如將軍死罪的是一紙書信,上麵是如將軍的親筆,而且出事前如將軍確實去過蕃國。”


    所以私通賣國的罪名坐實,宸帝想都沒想就如法辦了。


    “我查了,當時跟隨如將軍一同前往蕃國的副將是慕容江,回來後慕容江即到禦前告了禦狀,還呈上了罪證。”


    如升聽著,暗暗握緊了手裏的茶杯,慕容江曾是她要好的兄長,在軍中時還曾教她騎馬,有一年出戰,為了救受戰事連累的嬰孩他差點死掉,這樣的人真的會暗害自己的主將嗎?


    燭火晃了晃,影亂眼前一切浮光。


    溫cháo知道眼前的姑娘承受了多少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的一切,家仇,離恨,她想要揭開這亂流背後的真相就勢必要付出一些東西,這些東西的背後是皇位,權勢,金錢,乃至欲望。


    人麵猙獰不堪,而她要剝落原本的光彩去見識罪惡,這過程是痛苦的,難耐的,甚至丟其本心,而她如果現在抽身定能去過普通人的生活,但她是將軍之後,血裏有風,豈能苟活?!


    “這次去皇陵,我見到裴綸了。”


    “說到這個,你去之前就應該告訴我,我知道裴綸在皇陵肯定不會讓你去,萬一在皇帝麵前露了相就前功盡棄了。”


    想到那封書信,如升說:“裴綸沒有難為我,我們並未真正碰麵,不過走之前他交給我一個字條,說皇帝十日內必將軍權交與徐玠,讓我們抓緊。”


    這下麻煩了,徐玠本就勢力龐大,倘若再握兵權,可想而知當朝還有多少忠義之士要遭殃……


    “我一定會扳倒徐玠。”


    這是當夜如升留給溫將軍的最後一句話。


    ☆、第四十九章


    小雪時令,西京城方圓五十裏應景地下了場小雪,薄薄一層,似銀裝包裹大地。


    梵淨山頂昔日綠景不再,到處白雪皚皚,清霜庵門外,忽爺已經站了兩個時辰,手腳凍得冰涼,可他還是不肯離開。


    終於,在天黑雪停之時清霜庵的紅漆大門打開,從裏麵走出來的人,是清霜師太。


    “阿彌陀佛,壤駟施主。”


    聲音蒼老如鍾,可忽爺還是在她開口那一刻就笑了出來。


    “淩染,好久不見。”


    這段對話遲到了整整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花開有落時,人生容易老。


    他們已不再是多年前那對彼此傾慕的佳人,過了情愛最熱烈時的衝勁,淡了仇恨和嫌隙,年華垂暮,很多事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如果貧尼沒有記錯的話,你答應過貧尼此生都不復相見。”


    “我要去辦件事,可能回得來,可能這輩子就回不來了。”


    清霜抬頭,滿眼迷離地看著麵前的男人,多年不見,他也和自己一樣老了,滿鬢霜白,稚顏已逝,一目數十載。


    “施主執念太重,半生修佛都沒有了卻凡心,看來施主真的不宜入佛門。”


    忽爺笑了一聲,說:“沒有了卻是因為我不想了卻,我壤駟清河在江湖漂了半生,又在這山頂停泊半生……”


    忽爺頓了一下,抬手拍了怕胸口,“從沒有一刻,將溫淩染的名字從這裏拿出去,生你在,死,你也在,轉世三生,你還在。”


    聲聲擲天,將房簷雪花震下,摔落無數碎瓣。


    忽爺當年和溫淩染相愛時沒說過幾句情話,兩人日日在一起,愛也融進了尋常的白日黑夜,即使他不說,她也懂。


    可現在不是了。


    忽爺抬頭看了看暮色下無聲的清霜庵,眼神落下來時深情無比。


    “好好修佛吧,我要去下地獄了,倘若我能活著回來,一定入梵淨寺。”


    話到這裏忽爺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全力壓製著胸口噴薄的疼痛,一直看著她,跨越時間長嶺,這個女人在她心裏不是清霜,她是溫淩染,從前是,現在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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