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博士不在意這露不露臉,隻是宋問讓他們太下不來台,這次需得壓壓她的風頭。實在也是她敢提議策論由先生參加,這份狂妄叫他生氣了。


    宋問跟著起身,王義廷沉沉呼出口氣,希望她能收斂一些。


    宋問淡然一笑,走上台站定。


    她正對麵的,就是本次帶學生來的,國子監博士。


    另外幾位先生,相繼上台。幾人間互相抱拳,以作禮讓。


    眾學子正襟危坐,準備聽幾位先生論述。


    唐毅與王義廷不免有些擔憂。


    這裏麵有幾人是專門來找茬的,有一人是專門來搗亂的。這一鍋湊在一起,怕不是會打起來。


    鑼響。策論開場。


    一位白須先生先行開口道:“‘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1這為人師表的德行教化,己身修養,於學子,就有如木之根,流之源。根枯而木死,源盡而流斷。反之,根固,源浚,根源處沒有癥結,自然無物不長。”


    他轉過身,對著台下眾生道:“是以,教書育人,當以己身為範。先正己身,再以德行育人。隻要先生的德行端正,再因材施教,還能錯到哪裏去呢?”


    “即稱為‘師’,便當得半個父字。”白須老者意有所指的看向宋問道,“倒不是什麽人都能為師的。才學與天賦是一方麵。為人謙卑,知恥後勇,堪做表率,才更為重要。”


    宋問打開扇子,風輕雲淡的笑道:“恕宋某不敢苟同。”


    白須先生:“請講。”


    宋問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若先生以是非教人,以德行教化。請問先生,這何為德行?何為是非?先生敢張口直斷嗎?”


    白須先生一愣:“這……”


    宋問點頭,用他自己的話回道:“為人謙卑,知恥後勇,堪做表率,才更為重要?先生,這表率與糙率,可不是同一個率。”


    李伯昭撫須輕笑。


    雲深學子挪挪屁股,難耐興奮,伸長了脖子要往前湊。


    趙恆抖抖肩膀,無奈道:“別擠了!這是讓人聽,你們擠上來有什麽用!”


    孟為道:“我要看看先生的風姿!”


    林唯衍悠悠道:“就是無恥。”


    馮文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先生這叫才思敏捷,明白嗎?”


    那白須老者顯然口才不佳,被堵了一句,便開始低頭思索。另外一人開口,發表見解。


    “為人師表,以何表率?其實孟先師已答此題。‘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君子之所以教也。’2”嚴先生負手道,“嚴某認為,這最重要的,當是最後一點。以善修身,教誨所及。隻有自身的德行到位了,事跡流傳出去,不管是不是你的學生,都來競相效仿。才是真正的師者。孔孟先師如是矣。”


    宋問道:“先生自認君子嗎?”


    對方反問:“莫非你自認小人?”


    “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比不上別人也不會覺得羞恥,那永遠也比不上。”宋問低笑道,“宋某有些自知之明,這天底下,人人皆有比宋某優秀之處。或天賦,或才學,或好學之心,或堅毅之誌。宋某滿身缺點,無甚所長,也當得一句小人。”


    宋問:“我的學子,也有比我更為深刻的見解。若他們指出我的錯處,我會改正。我從不希望他們效仿我,因為天底下沒有任何人該是一樣的,也沒有任何人該是永遠對的。”


    “究竟何為表率?讓他們明白知錯善改,讓他們不要妄自菲薄,不也是先生的職責嗎?”宋問敲著摺扇,從容自若道:“宋某倒是認為,為人師表,表的是一種態度,而不是一種完美。”


    對方眼睛一瞪,說不出話來。


    宋問的確是挺小人的,但不是因為她說的這些。


    謙遜?這種品格是與宋問無緣的。方才一番話,明貶暗揚,巧舌如簧。


    做著取巧之事,卻罵對方取巧。說著無恥之言,卻諷對方不知羞恥。


    眾人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不知該說她是真君子還是真小人。反正他們是從未見過有人能如此無恥還如此坦蕩。


    這詭辯的才學,堪稱絕倫。的確不好欺負。


    雲深學子看著他們,覺得異常親切,仿佛在看著曾經的自己。


    眼中滿是憐愛,叫旁邊的人看著都打了個寒顫。


    這群人是怎麽?瘋了不成?


    國子監博士眯著眼,擺擺手道:“宋先生在敷衍攪局,那這策論就不好對了。”


    宋問:“先生何意?”


    博士道:“宋先生隻顧反駁,這總能挑出一兩句話來,倒是叫老夫聽聽你的高見?”


    “高見沒有,拙見倒是有一條。”宋問說著,低下頭掩嘴輕笑一聲,道:“就怕我說了,幾位先生,都要提棍來打我。”


    “既是探討,既是策論,便無對錯,各抒己見,言之有理即可。”博士道,“先生隻要所言有理,我等為何要打你?”


    宋問對著幾人,忽然露出一個特別和善的笑臉來。


    唐毅與眾雲深學子禁不住倒抽一氣,周身發毛。


    宋問麵向眾人,大聲道:“我覺得,讓學生讀聖賢書,都是放屁!”


    台上台下俱是驚駭,斥指:“你——!你這是在侮辱先賢!”


    幾人不客氣道:“毛頭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讀過幾本聖賢書?你知道多少皮毛?憑你也敢大放厥詞?”


    “你做過哪些事情?你也敢說這樣的話!”


    宋問依舊平靜道:“所謂策論,自然無關對錯,自圓其說即可,我這還未說,幾位何必如此激動。”


    國子監博士拂袖:“宋先生這立題,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


    “可我說的也是實情。”宋問道,“該讀的書,該背的詩,我都讀過,背過。我雖然年紀沒有你們大,但我讀的書未必比你們少。既然我讀過,難道我沒有資格說嗎?”


    “既然如此,我便考考你。”白須先生道,“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宋問:“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政,幕不夜歸!”


    “鮑照,詠史。”


    “白雲謠。”


    幾人冷汗涔涔,想要抓她的錯處。之後專門選了幾首生僻的詩歌,未料宋問對答如流。


    國子監博士沉吟片刻,道:“伯嶽,春啼。”


    “不用再問了!”宋問大步走向前,厲聲斥責道:“為何你們還是不明白,背誦經文詩詞,根本毫無用處!隻要識字,誰不會讀書?若隻需要讀書,還要先生做什麽?難道一個人,會背四書五經,他就是賢德了嗎?一個人能說忠孝廉義,他就真的能做到忠孝廉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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