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聽不懂。她正學著英文,可細數來也不過兩三天,聽不懂再正常不過。凱思一有空閑,她便想方設法從他嘴裏撬幾句英文聽。可此刻她感到挫折了。語言是另一道天塹,天塹那頭更是深淵。當那些男人站在一起談論歷史的時候,她居然不知曉他們口中的歷史到底是什麽。遂造成眼下的情形,他們在外麵交談甚歡,而她在廚房中忍受隔離的折磨。


    疼。她猛然縮回手,發覺手已經被煮紅了,疼痛突突地在皮肉底下跳動。她抬起垂著的手,露出自嘲的笑。動了動指關節,痛楚讓她懷疑手上的皮肉會塊塊掉落。無法,她隻得把手再浸進涼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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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瑞克並沒有停留的打算,他買了晚上去天津的火車票。一行人送他上火車,月台上大家團團站著,說笑還不停。上車了,埃瑞克從車窗裏探個頭,在汽笛聲和鼎沸人聲裏,忽朝林自南嘰裏咕嚕說了一串英文。林自南聽得迷惑,不住看凱思。凱思則笑著回了埃瑞克一句英文。火車車廂裏燈光亮著,各色人穿行車廂中,烘托夜靜得邈遠。


    醫生吃過飯,便回去了。林自南和凱思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凱思忽問她:“不想知道埃瑞克說了什麽嗎?”


    林自南懨懨的,答道:“現下不想。”


    “為什麽?”


    “我想有一日能自己聽懂。”


    “說出的話就像吹過的風,如果你沒有感受到它,就會過去了。”


    “你且幫我記著,待日後我問你。”


    夜裏已有了蟲鳴,三兩點綴草叢和宇下,或起或伏。窗簾緊闔著,同夜色一齊悶住屋子。檯燈下,林自南撐著腦袋,又放下手翻字典。她正給一張英文報紙上的生詞標註漢文。眼生的詞太多,她用水筆密密麻麻地寫,未幾,水筆沒了墨。再往回看,墨跡在報紙上暈開了,夾在本就狹窄的字行裏,幾乎混作一片,辨認不出寫了些什麽。她胸口仿佛堵了一團爛絮,呼吸都急促起來,手中的筆遂落得重了,暈開一大團墨,將先前的字都侵吞了。


    傷口終於滲出血來。她仰起頭,眨眨眼,交錯的睫毛如兩道閘,將氣悶的眼淚鎖在閘後。她的恨意緩緩流出,侵染到周遭的事物。恨意將討伐的刀戟指向笨拙的手和水筆。左手執筆,卻是握刀的姿勢,她將筆尖點在右手虎口上,想像它慢慢切下去。疼痛和墨水一同暈染開,她表情冷肅,自言自語,是訓/誡的語氣:“知道了麽,不要出錯。”


    “南,該睡覺了。”抬頭,見凱思正扶著書房門框,看向坐在書桌邊的她。


    林自南一瞬間慌張起來,她趕緊將筆扔掉,抬手拉滅了檯燈,手則藏在身後,重而快速地蹭著衣角,要將痕跡蹭去。在黑暗裏,她感覺安全。


    “關燈做什麽,當心腳下。”凱思走進來,伸左手要牽她出去。


    林自南別扭地將左手放進他手裏。凱思失笑,隻好換右手牽她。林自南的右手還藏身後,悄悄的,輕握著拳,大拇指捏在汗津津的手掌裏,隱蔽她陰暗裏的心思。她不確定凱思看到了什麽,或許檯燈不夠亮,他什麽都沒能看見。她向來待人周到,卻不想人知道她待己是如此的偏執苛刻。


    林自南耐不住心中惶惑的折磨,主動試探:“水筆漏墨,滴到手背上了。”


    凱思不確定她說這話的意圖,隨意接道:“下回換一支便是。”


    林自南緊繃的心弦鬆了勁,她輕聲答應了,轉了話頭:“翼新,你瞧多久我能和你講英文?”


    凱思思忖片刻,道:“那時與你講話成那般,也是過了一兩個月。英語較漢話易學,女孩兒學起來也快,再過一個月,說不定能成。”末了,又添一句:“你也不需著急,終有一日能會的。”


    林自南終於從這句話中得到了慰安。她緩緩籲出胸臆中哽住的氣,喃喃:“也是,過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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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自南一旦打定主意要做什麽,便格外精神起來,下多大功夫都樂意。燕京大學並不近,凱思也得早起,可他常常睜開眼,就感覺身邊的榻和枕上是空的,起初還有些驚詫,轉出房門,見書房裏亮著光,便了解了。


    兩人坐在餐桌上,交談的話題也常是:


    “翼新,你瞧,這個詞怎麽讀?”林自南將筆記簿湊到他麵前。


    “paragon,pa-ra-gon. the beauty of the world, the paragon of animals.1 ”


    “唔,paragon,paragon。”


    ……


    “你不煩我問你麽?”


    “教書教慣了,問不煩的。”


    “好。那這個哩——”


    “張嘴。”


    “嗯?”林自南轉過臉去,便覺一片柔軟清涼的物什遞到了自己嘴邊,她下意識咬住了,清流漱齒,甜酸味往牙縫裏鑽。


    “好了,我先走了。”凱思拍拍手,拎起包,去開門。林自南嚼著橘瓣,拿著筆記簿跟上去,含糊不清地追問他:“你還沒告訴我哩。”


    “tangerine, tan-ge-rine.”他低首吻她的額頭。


    “tangerine——路上小心。”


    獨自又在書房裏坐到近午時分,忽來響起院門外的電鈴聲。林自南心下疑惑,自語:“回來得好早……他沒帶鑰匙?”遂起身去開門。遠望不似凱思身形,近前去,才發覺是錦兒,正揪著麻花辮梢兒,眼光往院子裏探。見了林自南,高興地直踮腳,嘴裏喚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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