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


    王軍醫提著藥箱匆匆趕來了,身上還帶著風雪的寒意。


    陳昭昭沒來得及穿上外衣,桂圓就將那件烏黑的狐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瘦瘦小小的女孩裹著毛絨寬大的狐裘,瞧著段清茉如火燒火燎般通紅的臉頰、看著她半夢半醒中虛弱咳嗽的病態倦容,淚水倏地就湧出眼眶。


    那如噩夢般的記憶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好似又看到了父親死亡前的樣子。


    高大清瘦的男人瘦得隻剩一把骷髏架子,每一聲帶血的咳嗽都仿佛能把他的骨架震碎,那張蒼白卻又泛著不正常潮紅的臉狼狽地朝她擠出個笑容。


    嶙峋的臉頰和凹陷的眼窩宛如惡鬼般可怕。


    鮮血從嘴角溢出,男人羞愧又自責地別過頭,讓她別過來,讓她快出去。


    陳昭昭走出那間屋子後,再見父親,父親已經被白布裹身,再也不會對她笑了。


    而母親扶在棺材前,哭得聲嘶力竭,幾欲昏厥。


    陳昭昭顫抖得厲害,可是整個營帳內卻無人注意到一個小女孩的恐懼。


    靳詢是同靳沙一起來的,他一身素白的裏衣倒是也不覺得冷。


    鎮北王一來,陳昭昭更是被擠到了角落之中。


    她看到那高大健壯的男人好似小山般將她的母親遮了個嚴嚴實實。


    王軍醫見到靳詢也是一嚇,連忙拱手行禮。


    “無需多禮,她怎麽樣了?”靳詢順勢就坐在了床榻邊,粗糲寬厚的手掌緊張地撥開段清茉臉頰兩側濕漉的發。


    王軍醫連忙說道:“段娘子受驚過度又感染了風寒,這才一病不起。不過,這段娘子可是有過咳疾?”


    咳疾乃是重度傷寒後留下的後遺症。


    病人肺部受損,遇刺激時更容易呼吸不暢,流涕咳嗽。


    若非再染風寒,要比常人更體虛難受,發熱頭痛,呼吸困難。


    眼下昏迷不醒的段清茉張著嘴,顯然呼吸得極為痛苦。


    靳詢聽了這話,立馬看向了角落裏的陳昭昭。


    他招了招手,陳昭昭哆嗦著上前說道:“先前父親肺癆去世後,母親也大病一場生了,落下咳疾之症,但後來都好了呀......”


    提到“肺癆”,王軍醫臉色一凝。


    雖說大周朝對肺癆之病已經療愈辦法,但這等病具有傳染性,治療起來頗為麻煩。


    他連忙再細細把脈一番,又翻著段清茉的眼皮、唇齒好好檢查了一番,提著的心這才慢慢放下來。


    “無事,無事。尋常風寒罷了,隻是段娘子體弱,這症狀才更加凶猛些。”王軍醫道,“隻不過有一味藥老夫這處怕是用完了,恐怕要待到武龍縣去尋。”


    先前王軍醫隨著鎮北王北上時路過一鎮子,也恰好遇見了不少傷病百姓。


    鎮北王下令救濟這些難民,於是王軍醫將把手頭的藥材都用上了,後也沒尋到合適的縣鎮補給。


    這個時候,倒顯得有些窘迫了。


    “今夜立馬啟程,不得耽誤半刻!”靳詢毫不猶疑地下令道。


    軍隊調動之事不算小,靳詢自然也要主持大局,他對著陳昭昭說道:“可能照顧好你母親?”


    陳昭昭點頭如搗蒜:“我能的,我......求王爺救救我母親,求您了!”


    說罷,陳昭昭還跪在地上狠狠給靳詢磕了個頭。


    靳詢一隻手將陳昭昭提起來道:“你母親不會有任何事的。”


    待靳詢走後,陳昭昭才哆嗦著小手湊到了段清茉的身邊,顫抖地撫摸著母親的臉頰。


    段清茉的嘴唇顫動,似在說什麽。


    陳昭昭湊近了聽才隱約聽到,段清茉喚的是“頤安”二字。


    那一刻,陳昭昭隻覺自己的心髒被豁開個口子般難受。


    若是父親還在,父親定不會讓她們母女二人這個樣子的。


    ——


    軍令下達,不過一刻鍾整軍待發,啟程前往武龍縣。


    快馬加鞭的話,今日天黑前就能到達武龍縣。


    已喝過一遍藥的段清茉似乎並沒有好許多。


    馬車內她蜷縮著身子宛如一隻被煮熟的蝦米般不安地顫動著,任陳昭昭如何安撫,段清茉都不見好轉。


    陳昭昭跪坐在長榻前眼巴巴地看著段清茉,又是為她擦汗喂水,又是喚著她的名字,眼眶裏打轉的淚水瞧著就叫人傷心。


    桂圓在一旁看得難過,她說道:


    “小姐不如先去另一輛馬車歇息,吃點東西吧。若是您也熬壞了身子,那段娘子隻怕更難過了。”


    陳昭昭搖了搖頭道:“我想在此處陪著娘。”


    桂圓張了張嘴,似乎有什麽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您不聽奴婢的,也要聽王軍醫的話吧?若是您也病了,隻怕王軍醫更焦頭爛額,束手無策了......”


    桂圓一麵說,一麵想要扶起陳昭昭。


    而陳昭昭起身的那一刻,也因長久不進食水而頭暈眼花,差點摔倒。


    這下桂圓可不敢由著陳昭昭這樣了,她強硬地將陳昭昭帶去了另一輛馬車,哄著她喝粥用膳,生怕她也再病一場。


    陳昭昭走後沒多久,那本該禦馬前行的鎮北王就出現在了馬車內。


    玄甲貼身的男人進入馬車後,馬車內的空間頓時變得擁擠狹小了起來。


    他宛如一隻茹毛飲血的野獸,強硬地闖入馬車又克製隱忍地匍匐在了那方榻前。


    日思夜想的麵容觸手可及,他望著女子潮紅的臉頰和纖弱的身軀,幽暗如深淵的眼眸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芒。


    猶豫許久,他想要伸手碰一碰女子軟膩的臉頰。


    就像年少時他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待那軟白的臉頰被捏紅,她就會跳起來氣呼呼地追著他打。


    那時候的她不叫他“詢哥哥”,而是叫他“靳詢”。


    然而男人的手指還伸過去,就被女子一把抓住攥在掌心。


    那雙迷蒙而憐弱的雙眼一片朦朧水色,她望著靳詢用帶著委屈的哭腔哀求道:


    “頤安。”


    “別走。”


    頤安。


    那張如清風明月般俊朗的麵容再次浮現在眼前,靳詢的心底掀起一股怒火,他伸手捏住段清茉的下巴冷聲道:


    “你可看清楚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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