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景徹抬起頭,因為咳得太過了,眼中泛出淚光。


    對不起?之謙退開一步,你對不起什麽?


    臉色漸漸發青:“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就好生休養著些,病了,還要連累人操心!”


    咬著牙,說出這句話!你是故意的,王景徹,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一向就是如此任性而又殘忍的一個人。


    景徹無言,看這道黑色的背影淹沒在漫天香雪之中,遠去。


    第11章


    “之謙,你沒事吧?”銘彥一臉憂心忡忡看著這個從回來後就麵若死灰再也不肯開口的男人。


    其他受邀的賓客陸陸續續的被帶進來,花廳裏漸漸變得熱絡,總有些詫異的神色越這邊飄,隻是都自重身份不好意思隨便發問。


    銘彥心裏越來越忐忑不安,看之謙的神色卻像是什麽都看不到,沉靜如水,水波不興。


    這不正常,太不正常,這個一貫如此敏感的男人!


    又等了一陣,卻見煙茗急匆匆跑過來道:他家公子偶染風寒,今日的茶會怕是開不成了,隻得向各位公子奉上二兩新茶聊表歉意。


    眾皆譁然,一時間關切詢問之語不休,煙茗疲於應付,一個頭倒有兩個大。


    “你,是叫煙茗嗎?”很是清亮的聲音,不很響,卻入耳動心。


    “是,這位公子是?”煙茗有些疑惑,他一般很少隨公子出門,杭州城裏知道他名字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鄙姓何,名之謙!”


    “哦……噢!”煙茗一聲驚呼,忽然意識到失禮,臉色驀然變得通紅。


    那天,想要參加茶會的拜貼像雪片一般到,景徹懶得去看,便讓他來念,直念到‘何之謙’這三個字……當……一聲,景徹手中那隻青瓷蓋碗竟直直落地!


    到現在他都記得景徹當時的眼神:驚異,喜悅,惶恐,迷惑……“你家公子到底得的什麽病?”之謙溫文細語。


    “風寒……”煙茗有些吶吶的,眼前這人明明是初相見,卻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別有一份親切,竟讓他不忍心說謊。


    “你騙我,風寒沒有這樣子咳血的。”


    方才,他看到景徹唇邊的血,紅中帶紫,不是尋常顏色。


    “這……”煙茗一時無措,攪起衣角。


    “他,還是不喜歡吃藥麽?”


    “啊!你怎麽知道!”這下子,真是吃驚不小,景徹抵死不肯吃藥這事,連老爺,夫人那裏都是瞞得水泄不通,這人是誰?


    之謙無奈嘆息。


    “生病了就要吃藥!”某人義正詞嚴的


    “不要啦,很苦啦!反正熬一熬病也會好,做什麽要吃那苦東西?”眉頭皺得死緊,很有骨氣的別過頭去。


    “你聽話啦,這藥裏我加了甘糙,不是很苦的。”軟化中,做好做歹。


    “不要!”勉強聞了一下,又斷然的拒絕。


    “乖,你嚐一口試試看!”滿頭大汗中。


    “不要!”


    “不喝就算了!”最後一招,殺手鐧!


    “哎……我喝,我喝還不成嗎?”愁眉苦臉的,咽下一口,忽而又展顏笑開來道:“還是好苦,之謙,你餵我好不好?”


    “那有這樣的?”


    “我是病人嘛!”


    ……


    “你可試著,將藥做成丸劑,藏在蜜醃的金絲小棗裏哄他吃下去。”想當年屢試不慡的妙方。


    “對哦!”煙茗眼睛一亮,忽而又暗下去:“可是自三年前少爺從江南回來,便再也不肯吃這一類的甜食了。”


    “啊……這樣!”之謙沉默良久:“禦醫院開的方子還在麽?可否借我看一下?”


    “您等著,我這就去拿!”沒來由的選擇相信他,隻因為這男人眼底的哀慟與憐惜是如此的深刻真實,全然不同於剛剛那些看似急切的虛迎客套。


    “你原本就認識他?”銘彥終於醒過神來。


    “對啊!”之謙淡淡的笑。


    “怎麽從未聽你提起!”


    “你也從未問過啊!”


    “但,你認識王景徹……這……”


    “難道,何之謙這三個字,會因為認識了王景徹這人就要有什麽不同嗎?”之謙定定的看他,眼光平靜如水,又堅冷似鐵,平平移開去,從無數詫異的,好奇的,試探的麵孔上掃過去,竟將他們一個個看得低下頭去。


    “何公子,方子在這裏!”


    ……


    “怎樣?”


    薄薄的一葉紙,倒似有千斤重,之謙的手瑟瑟發抖,仿佛不甚其重負。


    眼淚,從墨似的眼睛裏滴下來,洇化另一種墨色……“之謙!?”“何公子!?”


    之謙忽而笑,似雲雨初霽,抹去眼角淚滴,溫言道:“你每日尋一隻雪梨,剜去梨核,將一粒川貝研碎調半勺琵琶膏放進梨子裏上籠蒸,蒸熟就讓他吃下。”


    “這樣,我家公子的病就會好麽?”


    “這樣,他會咳得不那麽厲害。若連這都不肯吃,你便同他講,是何之謙說的,他每日這樣咳,會吵著身邊的人。”


    “煙茗可不敢嫌吵!”小孩子馬上急起來。


    “傻孩子,你不嫌吵,他怎麽肯吃?”之謙摸摸他的頭:“看得出來,你也是真心關切他的人,也是,他這人,隻要在他身邊的又有誰能不偏疼著他一些。”


    說著便將煙茗拉到身邊來耳語:“今日趁他心情好,讓他給你寫幅字,不要寂寞沙洲,就要《詩經?無衣》好了。他會肯,隻是需記著讓他把款落好。”


    “啊?”煙茗有些迷惑,顯是不解其意。


    “等你長大些自然會明白。”


    煙茗沒來由的感覺到喘不過氣來,眼前這人笑得越是溫文爾雅,就越是感覺到一種無邊無際的壓抑,像是整個天都塌下來,壓在胸口,掙紮不去。


    一種悲傷,自骨髓裏滲出來,痛——不可言說。


    那雙眼睛裏像是融了整個星河的光,漆黑,燦然,挾著一絲茫然,一絲淒楚,一種絕望的疲憊,放棄後蒼白無力的坦然。


    “走吧!”拍一拍手,理順衣袂,臨去時的背影,孤寂中竟隱顯幾分瀟灑。


    銘彥緊緊跟在他身後,滿臉的憂急之色,但,不知從何說起!


    第12章


    “人都打發走了嗎?”


    “是的。”煙茗在書桌上擱下一隻玲瓏的青瓷盅碗。


    “這又是什麽?”


    “雪梨川貝琵琶膏。”


    “先放著吧!”倒是難為了你要成天去找這麽些奇怪的東西。


    “何公子說,說您老這麽咳著,咳著會……”煙茗咬著下唇,鼓足了勇氣依舊將話說得支離破碎,但好在還是說出了重點。


    “何……是之謙麽?”景徹身形一挫:“這藥,也是他教你煎的?”


    煙茗點頭,驚喜的看到他家公子竟真的自覺自願的端起盅碗,一口不剩的吃光了碗裏的東西。


    清涼潤澤的雪梨汁,像久旱後的甘霖滋潤著燥熱如火的喉嚨。


    景徹感覺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暢的呼吸,之謙,他的之謙終究是關心著他的,忽然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好,足夠了!


    快樂,對於他來說是如此奢侈的存在,於是人變得很卑微,輕易便滿足了。


    煙茗看到景徹唇邊浮出久違的笑意,頓時也隨之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之謙剛才的話,巧笑著,有些討好的:“公子今天這樣高興,不如寫幅字賜於我吧!”


    “哦,你要什麽?”


    “《詩經?無衣》。”


    景徹一怔:“這事,也是之謙囑咐你的麽?”


    煙茗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景徹沉默了一會兒,嘆息:何之謙,你永遠比我想得周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之謙隨我走吧,我們一起,從此以後再也不分開!”


    “隨你走,去做什麽?你的小廝麽?從此你在煙茗之外又多個叫墨香的長隨!”


    “自然不是,你醫術這麽好,文章又寫得漂亮,我薦你去太醫院,沒有不成的。”


    “然後呢?你我分別娶妻、生子、假裝形同陌路,在無人的黑夜裏相會,永遠也無法攜手共看第二天的朝陽?”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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