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眉,朗目,挺鼻,薄唇……


    烏濃的發,燦白的衣,眉宇間一點淡漠神氣,之謙直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似睡未醒,離魂乍合,什麽都看不分明,是夢麽?在夢裏麵遇上了前世的--冤孽!


    第4章


    景徹裹在那頂雀羽的氅裏,是清早煙茗做好做歹讓他換上的,披上了,也就懶得脫,就這樣被眾星捧月的簇擁著進來,蒼白瘦削的臉,安靜的神情下,一縷淡淡的倦。有風追著過來,撒下白色、粉色的花瓣落到他的身上,踏莎無聲。


    江南人的身量普遍不高,景徹站在其中,似鶴立雞群,緩緩的掃過去,目光所及之處,激起一片驚呼。


    他本是淡漠的在看,眼中看到什麽似乎都不重要,所以隻覺得那目光在你頭頂上走,不由自主的伸長了脖子想要迎上去,又錯過了。


    糙糙掃過一圈,待要垂下眼,卻猛得目光一挫,連身形都頓住了,他原本是極度平靜的,像冰海那樣平靜,哪怕在漠北戈壁上放聲大笑、好戰嗜血的匈奴蠻人們在他身邊策馬奔馳,呼喝嘯叫,他的表情也依然不會有太多改變,最多,流出幾許不耐,也是淡的。


    而這一刻,原本清透澄明到幾近空洞的眼神忽而銳利起來,牙關緊咬,整張臉都變了顏色,原本是玉做的人,忽然間活了。


    眾人都狐疑著,麵麵相覷,隻得順著他的目光找過去,卻見角落裏一個黑色的身影,低了頭,獨自坐著,似異鄉的異客。


    什麽人?這樣琚傲?連頭都不抬?


    何之謙隻逕自低了頭,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抵抗,其實不必看,他也能深感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壓到自己身上,讓人透不過氣來。


    景徹怔了一會兒,淡淡一笑,緩步走到主賓位,坐下。


    這空間裏所有緊繃侷促的氣息都因那絲笑意而化解,眾人又活躍起來,又生恐湊得近了顯出阿諛的意思來,惹人不快。隻得在一旁假做若無其事的清淡些詩文玄學,其實話題的重點,還是在他身上。


    “真真是風清骨俊……”


    “從來隻有在口耳相傳裏傳拗了的,怎麽會有人竟比傳聞裏還要瀟灑。”


    “看那風度直追衛叔寶!”


    “衛玠男生女相,失於柔弱,那有王公子這般峻峭的風骨……”


    “據說那件白雀氅是聖上賜的,百越國獻上的供品,聖上嫌太過繁華絢目不似人穿的東西,直到王公子進宮,拿出來一試竟似專為他造的,當下就賜與了!”


    ……


    景徹始終隻淡淡的坐著,垂了目,修長的手指自雀羽裏伸出來,輕輕扣擊著桌,不知在壓合著什麽曲調。


    “王公子,這是清明那日摘下的茶,通共二十八棵禦樹,七兩茶!其中五兩上了供,餘下這二兩,這本是聖上的仁厚,倒卻折煞了老夫,今日總算是遇上配得起的人了。”


    一個青瓷薄胎的素碗,並無太多矯飾,玄機全在裏麵。


    才一揭蓋,異香伴著水氣漫出來,遍室生香,一股清新馥鬱的味道,隱隱然透出花木的芬芳,單隻是聞著就已令人口底生津。


    “好茶!”景徹淺淺的茗一口,放在一邊,青瓷碗蓋半合,讓那香氣漫出來。


    “要用虎跑的活水,茶得是獅峰山的龍井,這才地道!”


    裊裊茶煙中看到一張笑臉,那是他平生喝過的最絕妙的一碗茶,沒有此刻的香,卻比此刻的甜!


    何之謙感覺自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心力,卻仍控不住紛亂的情緒,不過姑且已經可得直麵相視。


    勇敢些,再勇敢些!有什麽好怕的,你又不曾欠了他!


    不斷的鼓勵催促自己,卻不見成效,原本,他怕的就不是他,會讓他心生恐懼的,是自已。


    那個人,靜靜坐在氤氳的茶香裏,與四周圍的嘈雜格格不入,是的,他本不是這塵世的人,而這人間卻為他而傾斜,就像此刻表麵上看來所有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但其實眼睛都隨著他走。


    當初會離開,也是有這一層在的吧!


    誰見過有人會從天上走下來?更何且,何之謙不確定,自己會是他的人間。


    “你……令郎,令公子可好?”景徹緩緩轉過臉來相問,他斟酌了很久,不知道要怎樣用詞,那一年他走時,說:我今天,娶了妻,一年後還會生子。


    很想看看他的孩子,那必定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如珠似玉。


    “我尚無子嗣!”之謙一直都看著他,所以知道問得是自己,他一向沒有拒絕他的能力,尤其是在神誌未明的時候。


    “哦!”略有些失望的。


    景徹開口了,眾人的視線自然隨著他走。


    又是他?


    什麽人?底下一片切切嘈嘈。


    “你……”景徹又想說什麽,卻看到對方目中寒光一閃。


    “你的眼睛,很美!”一時間忘了原先的說詞,就是這雙眼睛,燦然,如黑色的曜石。當年,就是被這雙眼睛所吸引,於最絕望時躍動脈脈的火光。


    “王公子謬讚了!”之謙冷冷一笑,眼光也變得淬利起來,隱隱然竟有刀鋒。


    他有不為人知的嫵媚,全堆在眼角眉稍,狹長的鳳目微微斜飛,於發怒時更顯風流。


    生氣了,景徹猛然醒悟過來,他一向都不喜歡自己在人前與他過分親昵,如今這種忌憚隻怕更甚於當年,耳邊響起青青臨走時那句話:他心重,莫要逼他。


    已經很克製了,藏住真心之想,但,還是逼著他了麽?


    看景徹又將目光收回去,之謙終於鬆一口氣,安靜下來。隻餘那顆心一直狂跳不止,這三年來從未見它如此生猛,想來是看見主人出現,便活過來了。


    到底是坐不住,也顧不得眾人的眼風還在往他這邊飛,尋個空隙,鑽出去透氣,繼續與那人共處一室,他會死!


    景徹眼睜睜看這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一陣悵然若失。


    其實,隻要看到你,就已經覺得很開心,你竟不願讓我多看一會嗎?


    眼前沒了這個人,一切又變得索然無味起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過是些亂石,一凹濁水。


    正在失神間,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喧譁,夾雜著一聲尖銳的呼喝:“了不得了,有人落水了!”


    景徹心頭一緊,旁人但見一道燦白的光閃過,待到回過神來時卻隻看到自己的頭髮被氣流捲起,又緩緩落下。


    船舷上都被擠滿了,景徹索性從人肩上掠過去,果然,讓他看到一角黑衣在綠水間載沉載浮。


    何之謙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麽掉下去的,是自己在哪裏絆過一下,還是被誰推了一把,反正,重心一斜,便一頭栽倒。


    這真是一種奇異的體驗,在倒下去的瞬間,時間忽然變得很慢,他是如此清晰的看到那一張張冷漠的臉漸漸的離開自己遠去。然後耳邊傳一片轟鳴,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模糊的翠色。


    他本是旱鴨子,景徹當年曾極力想要調教他出來,無奈始終學不會換氣,再後來,自然更不會有進步。所以入了水略掙紮了幾下也就放棄了,看著自己吐出的氣泡徐徐上升,光穿過粼粼的水波透下來,所有的風景都被扭曲,明亮而多姿,似另一個人間。


    呼吸,漸緊,之謙感覺到神誌的模糊……


    是快要死了嗎?


    就這樣死去也好吧!


    居然,能死在那個人的眼前。


    都沒想過在臨死之前還能見他一麵,老天,畢竟待他不薄!


    朦朧中看到景徹的臉,那麽近,那麽明亮,又模糊不清,他想去抓,卻沒有抓住……終究是抓不住……


    第5章


    衝破最初包圍自己的那團銀色的細碎泡沫,景徹隻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嘴角,竟含著笑意。


    緩緩向自己伸來的手,指尖碰到了,卻又滑過。那身黑衣,融在湖底的黑暗中,分不出邊界,好似要就此進到另一個世界去。


    執住之謙的手,用力往前一帶,撬開他的牙齒渡進一口氣去,然後再抱了他往遊。


    三月陽春,還有一些料峭的寒,景徹感覺到一絲冰涼刻骨,手足都在發顫,他的身子畢竟是大不如前了。


    因為王景徹也下去了,於是船上會水的人幾乎跳下了一半,倒像是下了一鍋餃子,四處都在翻騰,一群人七手八腳的將那兩個推上船去。


    之謙本來就溺水不深,咳了幾聲後便悠然轉醒,張開眼,隻看到景徹衣發盡濕,裹在那頂雪白雀羽的氅裏。


    “還不會遊泳麽?”驀然間出聲發問,口氣裏有幾許嚴厲。


    之謙怔怔的點頭。


    “那便離水遠著些,掉下去了,還要連累人來救。”景徹的眼裏有一片寒光。


    何之謙卻沒來由的血氣上湧,脫口而出:“我可從未求過你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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