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奇並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一歲的小孩子是不會有記憶的。他記憶最初的場境是賭場:吵雜,喧囂而又擁擠,空氣中流淌著不潔的汗味。再大了一點他開始獨自穿梭於這些地方,以便於把父親叫回店裏去給客人剪頭髮。


    “有時候他手氣好,就會很開心,抓給我大把的零錢去買糖,而當他手風不順的時候就會打人,喝劣質的白酒,然後兩眼通紅。”江子奇緩緩的閉上眼睛,思緒在記憶的長河中遊走。他的父親有非常高超的技術,卻用操作銀色刀剪的手指去撫摸麻將和牌九。街坊四領鄙薄了他的為人卻舍不下愛美之心,常常去江子奇家的小店裏等著,然後催促他去找人。


    有一次他臉上掛著烏青塊回來,一時衝動之下,腳下墊了張方凳,開始為人動刀動剪,那一年他剛好7歲。他繼承了他父親獨到的眼光與修長靈巧的手指,並且在小小年紀時就展露無遺。街坊中總有些人到中年的太太們,她們往往長著豐潤的圓臉,並且麵目慈善。她們驚嘆於他的年幼與早熟,便常常在固定的收費之外附加其它好處,有時是一碗糖水,有時是幾粒親友從外地帶回的高級糖果,又或者索性拉他回家吃一頓飯。


    於是直到現在,江子奇心中最愛的職業仍是理髮,因為那裏麵有他生命最初的溫馨記憶。


    他的人生在開始之初便一無所有,在這之後所擁有的任何都是得到,彌足珍貴!


    “在我9歲那年,他連續的輸了很多錢,借了輸輸了再借,直到再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借錢給他。然後他將我賣給其中一位債主,清平所有的債務。”


    “啊!”林魚大吃一驚,霍然站起身來。


    “很不可思議對嗎?我想過很多次都沒有想通,為什麽一個男人會想到買一個9歲的小男孩回家。”江子奇微微皺起眉頭,唇邊有一絲苦笑。遠哥養過蘇格蘭牧羊犬,阿富汗大獵狗,或者在某一天他訓練愛犬的時候曾突發奇想:不知道養人又是怎樣的一種樂趣。於是當他看到那個一無所有的男人唯唯喏喏的縮在牆角,眼神充滿恐懼與閃躲,身邊卻站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一個看似荒唐的念頭浮出水麵。


    養一個人其實要比養一條狗的成本來得低,而且,他還會說話!


    “他養我長大,供我吃穿,讓我上學,很難說他對我算是好還是不好。我叫他幹爹,但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知道什麽叫爹。兩年前他又一次結婚,我去給新娘做造型,那個女孩流著眼淚吻過來,我很驚訝卻沒有及時躲避,因為我看到她眼底的絕望。但是這一幕被他看到,於是當著所有人的麵他將我暴打一頓。這並不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但卻讓我決定離開他。如果他是真的愛她,我不會介意,但那是他第四次結婚,我不相信他會愛這女人有多深,他卻為此事打我,並且不做任何解釋!或者我一直都想要離開他,而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再後來我天涯流浪,從香港到菲律賓,一次次被出賣,走遍整個南亞,最來到台灣。”


    一段人生的起伏跌宕江子奇隻用幾句話短短說完,語氣清淡。林魚初時不覺得,慢慢才回過神來,人們總會將自己經歷苦難放大,而旁人渡過的,因為不是切膚,所以不會痛。但林魚將自己的傷痛放大三倍去想,頓時心驚肉跳。


    “似乎我比你要過得好一點!”


    “看起來是這樣。”


    “但你甚至還不如我這樣……”林魚歪著頭思索用詞。


    “激憤?”


    “差不多!”


    “這是性格的問題。”


    “但你並無怨恨,你神色平靜語氣淡然,那些人出賣你,他們對你不好,但你卻沒有怨恨!”林魚對此耿耿於懷,他為人剛烈疾惡如仇,從不原諒惡行。


    “怨恨什麽?怨恨誰?誰在乎?”江子奇靜靜的看他,忽而微笑:“會在乎的,我都想珍惜;不在乎的,我的怨恨於他們又有什麽意義?”


    林魚依舊憤憤然:“可是非對錯總有標準,他們錯了,你不能輕易原諒。”


    “我沒有原諒,我隻是習慣了。你知道嗎?有時候不講理的事情發生了太多,就會變為正常,而合理的那些就化為奇蹟。”


    林魚無言,沉默良久忽然又倔強的說道:“那我要讓你看到奇蹟。”


    江子奇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流光,奇蹟是麽?我已經在看了。


    “這聽起來很像八點檔的苦情戲。”林魚最後總結陳詞。


    江子奇不滿的反駁:“明顯不對,戲劇要講邏輯,而現實卻是荒謬的。”


    “那是你看得少,如今很多戲都荒謬的厲害。”林魚笑嘻嘻,隻覺得全身輕鬆。很好,江子奇這片海雖然很深很藍,但他還是可以遊過去,這很好。


    林魚忘記給自己敷冰上藥,第二天早上醒來兩隻手臂齊齊腫成蘿蔔,不能打彎。廚房還有昨天留下的一鍋舊粥,江子奇糙糙的把它熱好。


    兩人大清早起來,傷痛困擾,麵麵相覷,哀叫連連。


    “好痛!”林魚試了好幾次,最終還是不能順利吃到自己勺子裏的食物,於是眉峰打結,一張臉皺成苦瓜。


    “這怎麽辦,難不成讓我來餵你?”江子奇隨口開玩笑。


    林魚嘆口氣,下巴擱到桌子上,輕輕吐出一句話來:“但是我餓了!”


    “左邊,左邊一點,哎對對……”


    江子奇笨拙的餵林魚吃飯,落點刁鑽莫測,雖然林魚身手敏捷,但脖子的靈活度總是有限,吃著吃著便有向搞笑藝人方向發展的趨勢。


    江子奇很想笑,看到林魚眼中的火光又隻好拚命忍住,表情可愛非常。


    林魚自然沒有生氣,隻是逗著他好玩,然後想到一個很久以前聽過的故事:一鍋肉湯裏放著兩米長的勺子,一群人怎樣都吃不到自己手裏的菜,於是那裏是地獄,一群人舀起飯菜來給別人吃,於是那裏就是天堂。


    他們都是孤寂黯淡的靈魂,心底的微光照不透生命的黑暗,卻可以照暖彼此。


    “噫?這是什麽?”林魚嘴裏含了一口粥含糊其辭的指著江子奇的手背問道。


    “小時候燙到的。”江子奇漫不經心的偏頭看了一下。


    “不像啊!”


    灰白色糾結的傷痕,輪廓清晰,似一條糾纏的盤龍。


    “被一枚印章燙到的。”江子奇摩挲著手背,眼神淡淡的有點遠。


    小孩子的脾氣再好也是別扭的,莫名其妙的來到個新地方,毫無理由的叫一個陌生人為幹爹。江子奇雖是成熟早慧的孩子,但仍然無法適應這古怪的事件。那一次他並不是想逃跑,他隻是溜回去找自己的父親,可惜,沒有找到。


    門上牆上噴著血紅的字,新新舊舊,深深淺淺,同為著一個目的——催債!


    他的父親似乎比以前欠了更多的錢,隻是如今再沒有另一個兒子可以賣,於是隻能躲。


    他站在那緊閉的大門外哭喊很久,直到手掌紅腫喉嚨沙啞,這父親雖然一直有名無實,但畢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心裏很空,惘然若失,有一種奇異的預感在滋生,幾欲發狂。


    被帶回去的時候仍然是失神的狀態,看不出遠哥的臉色已經不對,不肯叫幹爹,怎樣都不肯叫,源自一個九歲小男孩最後的堅持。


    然後恍惚看到遠哥微微笑了一下,聲音卻在一點點變冷:“看來我似乎得在你身上做個標記才好,你才會記得你是我的人。”


    江子奇睜大一雙懵懂未知的眼睛,卻沒有人理會他的無辜。


    遠哥有一方金製的印章,刻著一條盤龍做為他皇龍的印跡,這一次他將它整個放到火裏烤熱……黃金在高溫下不會有任何的異樣,江子奇促不及防,眼淚在一瞬間流出來,最極致的疼痛,身體已經僵強,居然不知道躲避。


    他在淚眼迷離中抬起頭,隻看到破碎的人影,然後那個人對他說:“這樣,人家看到你,就會知道你是從哪裏來的。”


    再後來天地化作悽厲的血色,一點一點變黑。


    三天後維多利亞灣撈出一具腐壞的男屍,江子奇得到消息,已經掉不出眼淚。


    那是江子奇一次死亡的體驗,雖然經年日久仍鮮明如昨天。在那之後他與死神一次又一次的擦身而過,在記憶中留下的印象卻逐漸模糊。


    “好可憐!”林魚聽他細述這傷痕的來歷,忍不住輕嘆。可話一出口大約是覺得太娘了,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急急忙忙的分辨:“我可不是在可憐你哦!”


    “沒關係!”江子奇絲毫不以為意:“我不介意被人可憐,那至少證明還有人在關心我!”


    “好啦!你放心,這樣的日子再不會回來了!”林魚輕輕拍他手背:“我會罩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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