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隻要有一個人想起來——


    何況,醫院裏還會有人不知道這回事嗎?活生生的,就在他們身邊的基佬……今天是誰當值?護士長嗎?還是新來的小丫頭?


    說不定就在隔壁的其他診室,普通診室和專家診室裏的同事,他們也會一臉無奈跟病人說,嗨呀,隔壁那個男醫生。就是他。


    他們隻是想看熱鬧。人總是喜歡看熱鬧的。


    “嚴醫生?早啊!”年輕護士從醫護通道走過,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


    嚴柯悚然一驚,心髒砰砰地跳。


    冷靜一點!這樣子怎麽上門診?被病人看到像什麽樣子?


    他捂住臉,用力深吸幾口氣。心跳始終平穩不下來,他想找點藥吃,在身上摸來摸去卻隻有止痛片。


    止痛片也隻剩一顆了……要再開一點,多開一點……


    他拆出最後的止痛片,四顧尋找著水杯,這才想起水杯忘在辦公室了。他隻好空口吞藥,藥片果然粘在了食道上,光靠咽口水根本吞不下去。


    “咳咳……咳……”嗆個不停。


    這樣沒法上門診!嚴柯慌亂地走到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接了一捧水。冰涼的自來水沖刷著食管,總算把藥片送下去了。


    吃了藥就會好的。止痛片有鎮靜作用,吃下去就好了……


    嚴柯順便洗了把臉,然後坐回辦公桌前,呆呆地等著藥片起效。


    07:59。還有一分鍾。


    08:00。去開門,讓病人進來。


    08:01。去開門啊。


    08:02。開門啊。


    ……


    就連站起來的勇氣也沒有。


    他再次捂住臉,感到心跳越來越快。止痛片根本沒有用!


    有什麽好怕的啊!全都是自己胡思亂想!


    但是……


    不行,必須要開門。不然會被投訴,父親會知道……


    父親……都已經斷絕關係了,也不會管他了吧?


    08:10。已經拖了十分鍾了,到底在拖什麽?怎麽可以這麽脆弱?


    他必須上門診,否則又要拖累小師叔。小師叔已經很忙很累了,這幾天一直都幫他幹活兒……不能再麻煩小師叔,不能讓他擔心。


    要聽他的話,做個好醫生。


    嚴柯用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啪!疼痛稍稍喚醒了理智。他咽了咽口水,握緊拳頭站了起來。


    打開門。


    病人蜂擁而入。


    “你這個醫生怎麽每次都遲到!有沒有醫德啊!”


    “醫生幫我開個藥!我有急事!”


    “醫生我不看病,我就問問……”


    “醫生我來看檢查結果……”


    好吵!


    嘈雜混亂的聲音像螞蟻一樣鑽進耳朵,紮得鼓膜疼。嚴柯被擠回座位上,近乎哀求地說:“排隊,麻煩你們排一下隊……”


    所有人都把病曆本扔在桌子上,嚴柯麵前很快堆起了小山。大腦深處顫抖起來,熟悉的抽痛再次發作。


    幸好提前吃了止痛片……嚴柯高興得想哭。


    沒問題,可以的。他點開門診係統,看到排隊名單上有90多個人。沒關係,慢慢來,可以看完的。


    “1號——”他對著名單念出病人姓名。沒有人回應。


    所有人都擠上來。


    “醫生,讓我先看!我有急事!”


    “我是2號!你插什麽隊!”


    “我就開個化驗單!讓我先開我趕緊去抽血!”


    “1號來了1號來了!”


    好吵……


    遲來的病人一屁股坐到他麵前,嚴柯剛抬起頭,突然感到尖銳的耳鳴,像是有一把鋼針從耳朵插進了腦子裏。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痛苦地捂住耳朵。


    “醫生,你看不看病呀!”


    “快點呀我趕時間!”


    止痛片……


    嚴柯無助地摸向口袋,卻什麽也摸不到。


    “對不起……”他隻好咬牙忍耐,翻開病曆本,對病人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你哪裏不舒服呀?”


    ……


    5塊錢一個的普通號,最終掛了160個。


    嚴柯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完門診的,他到最後幾乎已經聽不清病人在說什麽。腦子裏像是塞滿了知了,瘋狂地鼓動蟬翼,攪亂他的大腦。


    不過總算,結束了。


    嚴柯呆呆地看著電腦上的時間。13:20。距離下午上班還有10分鍾。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撲到洗手池邊,劇烈地幹嘔起來。


    這個月呼吸1組分到3個學生,都是餘程在帶。嚴柯回到病房時餘程正在教他們開醫囑。


    “今天誰值班呀——”護士舉著兩本病歷進來了,“門診送上來兩個,誰去看?”


    嚴柯腦子裏一片空白,反應遲鈍地望向牆上的值班表。餘程已經起身,說:“我去吧。”


    嚴柯這才發現原來今天自己值班,於是也趕緊跟上去:“我也去。”


    餘程道:“你剛下門診,去值班室休息會兒吧。”


    “正好兩個,一人一個。”嚴柯偏執地說,“不趕緊收完一會兒又來了。”


    “也行。”餘程回頭對一個學生說,“你去跟著嚴老師。”然後帶著另外兩個學生走了。


    嚴柯去護士站拿了病歷,頭又開始痛。他忍耐著收完了病人,這才想起忘記給自己開止痛藥了。


    餘程還沒回來。他坐到電腦前麵,匆匆寫了個紅處方,然後把學生拉到一邊,囑咐他去交費拿藥(注)。


    夜晚。


    餘程和他一起吃完飯才回去。考研報名快開始了,小師叔今年第一年收研究生,有些材料要準備。


    他都已經是碩導了,我還是個小住院。


    嚴柯站在22樓的窗前,看著燈火通明的高架橋,突然覺得光怪陸離。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臉,平靜麻木,看著怪討厭的。


    今晚沒點飲料和零食,護士明顯很失望。但也沒辦法,他已經不拿家裏生活費了,住院醫的工資不夠揮霍。


    父親好像已經出院了。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有點悶。他推開窗戶透氣,晚風涼涼的,很清爽。可惜醫院為了防止跳樓,把所有窗戶都鎖住了,隻能打開一半。


    好高啊。


    嚴柯拉過椅子,踩著它爬上窗台。


    最近瘦了很多,擠得出去嗎?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窗戶縫裏探出頭。


    然後。


    卡住了!


    “……”嚴柯往回縮了縮,動不了。下頜骨和枕骨完美地卡住了,不知道剛剛是怎麽伸出去的。肩膀也完全擠不進去,隻好保持這個使不上勁的姿勢。


    怎麽辦?


    他正在思考,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老師!”


    有人噔噔噔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他就往後扯。


    “別拉別拉!”嚴柯掙紮著喊道,“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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