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紫待要阻止,商弈庭已掀開葦席,揭掉裹住他全身的白布,露出這個人的身軀。


    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衣裳,臉上極為幹淨,沒有脂粉,就連嘴唇也是白的,愈發顯得膚色白得瘮人。


    也許是為了妝容更討喜的原因,原先修長入鬢的眉峰已被刮掉,用眉筆劃成柳眉的形狀,令整張麵孔英氣大失,卻增加了一絲不太協調的嫵媚。


    這種違和感讓人移不開眼睛,卻又覺得的確是屬於這個人。


    外表的英俊和硬朗完全掩飾不去他骨子裏的那種奇特的柔媚,隻有在將他壓在身下時,從他緊皺的眉心看出,從他細碎的呻吟中聽出,從他低低的顫抖中感覺得到。


    分明是這個人了。


    商弈庭先前還有懷疑,但在這個時候也已盡去。


    他開始時懷疑是這個人想和商雋合謀,向他復仇,懷疑過這個人想瞞天過海,躲過他的耳目,但此時真正相對,觸摸到他肌膚已冷,血色全無,顯然是死得幹幹淨淨了。


    怎麽……怎麽竟會死了?


    商弈庭的心中仍舊是恍惚,他無法接受岑淵已死的事實,沒注意雪紫推開了他,胡亂用白布蓋住他一直凝視著的蒼白的麵孔。


    「公子!人死為大,何況他得的是瘟疫,你怎地不怕過了病氣?」


    商弈庭從未見過有人膽敢阻攔他,哼了一聲,將雪紫甩開,雪紫登時踉蹌幾步,仍然站立不穩,仰天倒下,頭磕到地上。


    他不慎用了內力,雪紫又隻是普通人,自然承受不住。當下磕得後腦勺破了,鮮血直流,卻仍然掙紮著爬向前,想阻止商弈庭的所作所為。


    商弈庭看也沒看他一眼,揭開蓋住的白布,一手托起這個人的頭顱,讓岑淵的屍身半躺在他懷裏。


    他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神色十分平靜,除了毫無氣息,身體微冷僵硬之外,幾乎並沒有什麽不同。


    商弈庭難得溫柔地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臉,火光映照在他的麵龐,顯得說不出的溫和。


    他依舊聽話地躺在自己懷裏,從始至終都那麽聽話。


    可是他卻一直在懷疑這個人。


    或許他已經站得太高,所以對什麽都不再信任。


    這個最不該懷疑的人……卻是被他害死了。


    雪紫爬到他的腳邊,抓住他的衣袍:「別……別動我大哥……」


    商弈庭看了看雪紫的樣子,知道他受了內傷,不想和他計較,退了幾步:「他是我浩然山莊的人,我要帶他回去!」


    「不……他是我大哥……」雪紫緊緊抱住了商弈庭的腳。


    商弈庭不禁為雪紫的執著而感到心浮氣躁:「兄弟之情有你們這樣的麽?其實人要下葬有什麽難,墳地上挖個坑就能埋人了,你留著他的屍身不下葬,其實不是為了買什麽棺木,而是想對他的屍身做什麽吧?」


    雪紫被他這麽汙衊,登時臉色發白,又氣又急:「我、我大哥已過世,我隻盼他在九泉之下安息,沒什麽別的意思……你不要胡說……」他說得太快,咳嗽起來,吐出了一大口血。


    商弈庭也發現自己失常,竟會和一個小倌爭辯,不再多言,抱了岑淵就走。


    他隻覺得懷中的人兒很輕,一個大男人,身體的體重似乎還不如女人,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讓商雋就這麽死了,當真是便宜了商雋!


    他心思混亂至極,說不出是憎恨還是痛楚。


    不知不覺走到荒郊野外,而幾個侍衛或許是擔心他有什麽吩咐,遠遠跟在身後,沒敢走近。


    商弈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買棺材銀兩不夠,再讓人多賞賜些便是,自己將屍體帶走,難道是想運回去風光大葬麽?


    江南秋天的天氣雖然算不上熱,但也絕不能讓屍體好端端地保存幾天不壞,而且他隻想讓岑淵葬在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忌日的時候除了他自己,不會再有人知道到何處拜祭。


    這種可怕的想法他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隻覺得隻有自己一個人來就夠了,岑淵就是做鬼也隻能見著他一個人,想著他一個人,記著他一個人。


    他到了野外荒山上,將侍衛召來,讓他們去找一副棺材和衣裳,和喪葬所用的鐵釘鐵鍬,隨後便讓他們離開,眾侍衛見他神色十分平靜,不像過於傷心而瀕臨崩潰的樣子,辦妥之後便放心離去。


    此時四處無人,天色漸亮,懷中的軀體仍然冰冷。


    商弈庭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安寧,他凝視蒼白的容顏半晌,不帶情慾地吻了吻他的額頭,抱著他坐了半晌,輕輕說道:「岑淵……如今我方知,你是一心一意待我,從未想過害我……可是如今卻是晚了。你若泉下有知,下一世千萬別看上我這種人,隻會累著你,將你生吞剝骨……」


    他輕輕一笑,摸了摸岑淵的鬢髮,開始解他的衣裳為他換入殮的衣裳,觸摸到他身上斑駁傷痕時,吃了一驚。


    他早知道商雋沒留情,但沒想到竟會如此陰毒,竟在那般脆弱的地方燙傷灼燒多次。


    他臉色漸漸變得猙獰,隻聽一聲脆響,他一直握緊岑淵的手竟捏碎他的指骨,慌忙鬆開,看著他再也不會皺眉忍著痛楚的表情,不由呆住。


    他手腕上還有深淺不一的疤痕,想來是偶爾清醒時不堪折磨,用碎瓷片自盡所致。


    岑淵的確是死了,再也不會活了。


    而他依舊活下去,活在沒有這個人的世界裏,直到幾十年之後。


    天色漸漸變亮,屍體變得越來越僵硬,而這具軀體將會逐漸腐爛,終將成泥。


    商弈庭慢慢站起來,將他的軀體放入棺材中,合上棺蓋,挖坑將棺木埋下。


    他武功極高,這一切做起來有條不紊,也絲毫不覺得疲累。


    這一片地極為鬆軟,葬了人後隻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包。


    他在墳邊靠坐了好幾個時辰,天漸漸亮了,他也沒什麽感覺,隻知道露水沾濕了衣裳。


    明日莊中的卷宗又要堆案如山,若是不能早些回去,恐怕又要幾日不能歇息。


    若是岑淵還在他身邊,他必然不會如此疲累。


    在墳邊坐到午時,心知若是再耽擱下去,必會有人來尋,於是起身離去。


    +++++


    商雋已除,岑淵已死。


    商弈庭的所有顧慮都已消散一空,卻完全沒有任何誌得意滿,隻覺極為暴躁,想找宋鳴風排遣一下。


    可惜宋鳴風並不在身旁,何況他對宋鳴風一向溫柔以待,忽然暴虐起來,宋鳴風恐怕立刻敬而遠之,從此再也不理他。


    揚州分壇的眾人頗為奇怪,莊主一向雷厲風行,雖然喜歡一些魚水之歡,但並不曾妨礙過大事,如今怎地忽然沉迷青樓之中。


    雖然說天香樓是商家的產業,莊主要玩樂也沒有什麽,但弄得天香樓中的眾多風塵女子談莊主而色變,眾人都不由得相顧駭然。


    從未聽說過莊主有如此性癖,幾乎所有人進了莊主的房裏,直著進去,便是橫著出來,身上斑駁,不成人形。


    商弈庭漸漸變得脾氣暴躁,暴戾殘忍,但凡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思,便立刻遭到責罰,弄得上下心驚膽顫。


    商弈庭也自知心中煩悶,無法消解,他原以為是戾氣沒有發泄的地方,但找了不同的人試過,甚至有不少是男子,但隻會讓他越來越殘忍好殺,不能讓他心情安定下來。


    懷中的男子痛醒後再次暈厥,商弈庭退了出來。


    看著他與岑淵有一、兩分神似的麵龐,默然半晌,才徐徐整了衣裳。


    這個是最久的了,但也隻有三天而已。


    推了門出去,外麵什麽人也沒有。


    重開天香樓時,很多攢了不少金銀的風塵女子都已自己贖身離去,而天香樓也開始江河日下,生意不比往常,來往的客人稀少,半夜推門出去,自然也不會遇到什麽人了。


    不知不覺走到後院的那一排低矮的房子前麵,在一間敞開大門的房前停下。


    屋裏的主人已離開,據說是得瘟疫死的,所以暫時沒有什麽人住。


    用具都已被搬走或是燒掉,隻剩下一個冰冷的床架,床架上的木板還沒來得及拆走。


    這間房他早就知道,但一直抗拒著進來。如今卻是不知不覺來到這裏。


    或許冥冥之中一切早已註定。


    商弈庭在這間昏暗的房裏默默站立半晌,空氣中依稀還停留著藥的清香。


    那個人斷了四肢筋脈,無處可去,終日便躺在這房裏。


    商弈庭心中極輕極靜,慢慢走了進去,慢慢躺在沾滿灰塵的床板上。


    心漸漸沉靜下來,他看到房頂有蜘蛛在結網。


    或許那個人每天都看著這四壁,和窗欞外狹窄的天地。


    商弈庭忽然自失一笑,轉過頭想要側身,忽然之間,再也不能動。


    從他這個方向,堪堪可以看到門外進來的客人。或許這正是商雋的目的之一,讓岑淵眼睜睜地看著有山莊中的親信出入,卻無法求救,隻能遠遠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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