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心內繃著的那根琴弦終於轟然斷裂,餘音嗡嗡地在她腦中響個不停。她仍記得,那日大雨,姬忽撐著傘親自將寫滿愛慕的竹簡送來她的殿中,再三囑咐小滿要把竹簡交給她。其實她當時就在殿內,卻要小滿告訴姬忽說她去了薑諸兒殿裏。她在簾後偷偷看見的,雨勢磅礴,姬忽雖然撐著傘,卻仍被大雨淋濕了半幅衣袍。那隻竹簡揣在他的懷裏,他擦了好幾次手,直到確信手上確實已經沒有雨水,才珍而重之地將竹簡拿出來交給小滿。他那時神色緊張,小心翼翼,她隻覺呆傻。


    “鄭公,貴世子的因由……是否過於牽強?若是有甚苦衷,不妨直說。”齊公聲音低沉威嚴盡顯。瑤光覺得腦中略有些清醒了,抬眸見殿中眾人神色各異,偌大的宮殿裏,竟然靜可聽針。


    鄭公臉色蒼白,再掛不住笑顏,擦了擦額上冷汗,他賠禮道:“是我兒魯莽,還望齊公見諒……”


    齊公神色陰沉,未作言語。薑諸兒眼帶寒光,手中捏著的酒杯幾欲破碎,他咬牙切齒道:“姬忽,你不過一介小國世子,能娶我妹妹本是高攀。當初,求娶之人是你,如今拒婚之人也是你。你究竟意欲何為!”


    姬忽跪在地上,上身挺得筆直,雖然額間冷汗頻繁,卻仍做出一副不懼的神情。他對著齊公叩首一拜,聲音在冷靜中透出一絲幹澀:“齊公明鑑,正如貴世子所言。齊國乃泱泱大國,國富民強,高貴非常;而我鄭國偏安一隅,土地貧瘠,卑微如塵。忽不願以卑微之身高攀貴國,是以齊大非偶!”


    “荒繆!”他話一出口,薑諸兒手中的酒杯已擲了過去。安靜的宮殿裏,青銅杯哐當一聲,刺耳驚心。酒水四濺,濺了姬忽一臉,而那杯子因太過用力的關係仍在地上來回翻滾。姬忽吸了一口氣,緊閉著眼,忍聲吞氣。倒是鄭公心疼兒子,顧不得其他,大喝道:“齊世子,你怎可如此無禮!”


    薑諸兒俊美的臉被怒氣燒得通紅,根本不顧對方是一國國公,徑直指著對方的鼻子冷聲道:“憑你也配說本世子無禮?你身為鄭公,教子無方,竟口口聲聲與本世子講禮?”


    鄭公一時語塞,隻能瞪大著一雙眼,指著薑諸兒,氣得直道:“你,你……”


    瑤光緩緩收緊手指,指尖冰涼,如雪觸碰到掌心。她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努力想聽清他們的對話,卻隻能聽見自己冷寂的心跳聲。她側首,好像看見薑宜眼中光華流轉,嘴角似有譏諷。她又將視線轉到坐在正中的齊公,卻發現齊公其實一直看著她。她的君父在向她點頭示意,她終於能收回些心神,拿起桌上的酒杯緩緩站了起來。她知道,君父的意思是希望她來和解這場鬧劇。解鈴還須繫鈴人,事情因她而起,也需因她結束。


    大殿之上,瑤光舉杯,麵對所有的賓客,她強作鎮定地揚了揚嘴角。吸了一口氣,她對鄭公與薑諸兒笑道:“國公與哥哥莫再爭執,且聽瑤光一句。”


    兩人聞言,均向她看來。薑諸兒皺著眉,瑤光隻是對他一笑,而後手握酒杯,儀態萬方地步入正殿,翩然走至姬忽所跪的地方。她略略臻首,姬忽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清楚地看見他的眼底再無當初的笑意,有的隻是厭惡。她微微一怔,旋即,嘴角笑容更甚,明艷不可方物。她舉杯四望,最終對著齊公,音色清脆,響徹大殿:“女兒以為,鄭世子人品磊落,果敢有加。正如他所說,不願以卑微之身高攀齊國,齊大非偶。雖是拒婚,卻更顯現世子人品貴重。”她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姬忽,笑得傾國傾城,“世子性情清高,世間無雙,瑤光無能相匹,願以此杯敬世子,望世子早日覓得良配。”


    姬忽聽言,神情慢慢變得複雜起來,望著她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有懂事的奴僕斟酒前來,瑤光拿了酒杯,親自遞與姬忽。又是一笑,她一口飲下杯中美酒,向姬忽示意。


    姬忽的手忽而有些顫抖,終於也喝完了那杯酒。


    瑤光莞爾,一如初見。她收回視線上前一步,向齊公深深稽首:“女兒忽覺身體不適,想回殿休息,望君父恩準。”


    “去罷。”齊公頷首。


    瑤光提裙起身,垂首退下。剛走出殿門,她便覺腳下一軟,她忙抓住佇立的繪有祥雲的丹楹高柱。她仰起頭,兩行淚水順勢而下。她身體顫動,嘴角的笑容終於再掛不住,她一麵狠狠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一麵扶著廊上間隔砌好的高柱,踉蹌前行。


    如今,她如願能在齊國多留一段時間,卻是拿一場聲勢浩大的拒婚來作為代價。


    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她始料未及。拜姬忽所賜,今夜她成了整個齊國的笑柄。


    他說,齊大非偶。


    齊大非偶?這當真是世間最可笑的事!他姬忽既然自命清高,又何必來招惹於她!何必!


    秋夜寒涼,冷風攜著孤單飄零的落葉獵獵襲來,水紅色的衣裙在夜色的風裏如怒放的春花。她站在風中感覺不到寒冷,而臉上的淚痕漸漸幹涸。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裏,唯覺得很累。她停下來,扶著高柱站在風口,仰視夜空。今晚圓月孤寂,卻是徒增悲涼。


    不知是寒風吹滅,還是燈油燃盡,離她最近的那盞宮燈在明滅不定之後,終於徹底熄滅。她站的是角落,其他距離稍遠的宮燈照映不及,光線就這麽沉暗下來,反而令她心中安適了些。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卻仍然隻想靜靜地站在這裏。


    又過了不知多久,她飄忽的思緒被一陣環佩泠泠之音拉扯回來,她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吩咐著什麽。她茫然轉身回首,正見薑宜在對她的婢女說些什麽。薑宜表情不耐地擺了擺手,那婢女臻首離去。薑宜抬眸,視線恰好與瑤光相逢,她身形不由一頓,隨即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在她臉上攀爬而行。


    “原來你竟在這裏,卻讓我的婢女好找。”她站在幾步之外的燈影下,月白色的衣裙與燈影輝映,清麗之中更顯驚艷,猶似仙境天女。她緩步向瑤光走近,眼中有一抹詭秘熟悉的光華流轉。


    薑宜走進瑤光這一方沉暗,瑤光終於記起,她眼中閃動的光華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宴席開始之前,她們視線相交時她曾見過的!電光火石之間,瑤光心中百轉千回,待那個念頭慢慢清晰,她隻覺寒冷徹骨,呼吸困難。她緊緊盯著薑宜,眼底漸漸發紅:“是你……”她的聲音低到極點,卻反帶出一絲陰冷,“你終於贏了。”


    薑宜聞言,直直對上瑤光的目光,毫不迴避:“是,我贏了。”她說著,臉上的笑容慢慢明顯起來,那是她慣常用的高傲的神情。她步步逼近瑤光,終於逼得瑤光無路可退,一下坐到曲廊的青石雕欄上。她略略俯身,聲音又輕又低:“你可知,要求一段姻緣不易,可要毀了它……卻是再簡單不過。”


    塵夢難醒是孽緣(上)


    第七章:塵夢難醒是孽緣(上)


    薑宜身上濃鬱的花香陣陣撲撒在鼻端,她的一字一句順著寒風直直侵入瑤光的心底,沁涼無比。她穩住身形,緊緊抓著旁邊的高柱,冷聲道:“你已經贏了。還需要故意前來示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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