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克雷頓為什麽這麽激動。


    他們沒聽說過艦炮,也對潘出現在現世沒有什麽感觸。


    隻有克雷頓能夠感受到這份震撼。


    狼人的長吻湊近潘的殘軀,他幾乎能夠從它的身上聞到鮮活的海水鹹味和餘有熱量的火藥味,那是與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截然不同的氣息。


    這頭巨物右肋下的巨大創口絕對是炮彈造成的,而他之所以判斷此為來自船上的攻擊,則是因為它身上密密麻麻紮著的銀色短矛。


    乍一看可能會以為這些尖端帶倒鉤的金屬尖刺是斷裂的長矛尖端,但事實並非如此,它們是海上冒險者用於獵殺鯨魚的重型魚叉槍的彈藥,其尾端還有殘留的斷裂漁線。這種彈藥每一枚都有四磅重,通過氣壓調整裝置來發射,威力足以打穿薄鋼板。


    這頭潘身上紮著的魚叉數量證明它遇到了不止一個驍勇的戰士。


    據克雷頓所知,隻有希薩爾群島帝國的異教騎士團大規模使用這種武器,他們曾經和陶頓的部隊在海上作戰,海上氣候潮濕,常有火藥受潮的事發生,所以那些信仰異教的戰士采用這種武器,它能夠打穿陶頓的騎士軍官的重甲,然後將他們從戰陣中拖出來。


    克雷頓讀過那段戰爭的記錄,了解希薩爾人的戰法,他的腦海中幾乎能浮現出那一副畫麵——在一處海邊港口,羊頭的巨人突然出現在貨物運存處,忙碌的工人和水手們猝不及防,在慌亂中逃離了工作地點,留下一地狼藉。


    港口駐守的海軍吹響號角,超過四十個異教騎士從最近的騎士團駐地趕來,迎著慌亂逃跑的人群走向潘,用手裏的重型魚叉槍向它射擊,隨後如同纖夫一般向後拖拽繩索,意圖限製它的行動。魚叉的尖端倒鉤穿透魔怪的軀幹、四肢,隨著他們的發力鑲嵌入血肉,同時還有火槍手對準潘射擊。


    疼痛讓潘開始發狂,它盡力掙紮,掙斷了許多繩索,可能還殺了不少人,但戰士們已經完成了他們拖延時間的任務。


    臨港的一艘戰船在吹響號角那一刻就開始做準備,它緩緩轉向,在這個過程中,一架固定在船側的旋轉炮被熟練炮手操控,遠距離對準這頭十五尺高的巨獸射擊,盡管船身隨著海波輕微地顛簸著,但他還是精準地命中了目標。


    這正擊中收到戰士們牽製的潘的右肋,打碎了它的半邊身體。


    沉重的傷勢讓潘跪了下來,希薩爾的戰士卻開始疏散。


    這不是怯懦,而是為了躲避自己人的火力。


    戰船終於轉到了一個合適的角度,側麵的一門艦炮放低炮口,炮手點火,這一發打的是霰彈,這種炮彈過去用來“清洗”敵船的甲板,現在則由這一個敵人消受。


    冰雹似的彈丸打中了潘,但可能因為距離太遠,殺傷力有所降低。


    毛皮中鑲嵌的諸多彈丸符合克雷頓記憶中霰彈筒內部填料的形象。


    潘沒有死去,但也意識到這裏不是適合它興風作浪的地方,於是開始轉身逃跑。


    但另一門大炮也已經準備好了,這一次發射的是鏈彈,旋轉的鏈條和刀刃從後麵追上了潘,一瞬間就切斷了它的腿。


    狼人的手指刮過潘的斷腿截麵,上麵還沾著鐵鏽粒。


    潘撲倒在地,一動不動,當希薩爾帝國的軍人們正打算繼續發動攻擊,它突然用雙手撐地,猛地撞翻一堆雜物,繞到了最近的建築後麵暫時喘息休息,一隻蒼蠅沒有畏懼它的強大,停在它的傷口上產卵,休息了短短幾秒後,士兵們趕到此處,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它突然消失不見,接下去就是他們所知道的在仙境中發生的故事了。


    上述的過程或許與實際有所出入,但差距不會太大,諸多的證據證明了這一點。


    而潘之所()


    以這麽淒慘,是因為它出現在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麵前,但如果它出現在市區呢?


    克雷頓無法想象。


    潘身上的傷勢說明現世也不安全了。


    而且


    當想到楚德·奧斯馬爾這個名字,煩躁與狂怒湧上克雷頓·貝略的胸口,他的胃抽動了一下,忽然覺得天地一片空白,仙境一直為他提供的飽腹感消失了,饑餓的感覺徹底占據了他的意識。


    狼人高昂脖頸,然後一頭紮下,埋頭呼哧撕咬著潘的身體,將上身完全埋沒在血漿中。


    “媽的,他發狂了。”一個矮人說。


    皮列格愕然地看著狼人,又轉頭看向唐娜:“怎麽回事?仙境沒有月亮,為什麽他的月狂症發作了?”


    “狼人不是隻有在月光下才會發狂。”唐娜回想起克雷頓告訴自己的各種禁忌,肯定地回答他:“他現在一定非常生氣。”


    旁邊的矮人攤開手:“就因為那個什麽艦炮?”


    “所以艦炮是什麽東西?”另一個矮人問。


    皮列格關切地問:“他這樣會持續多久?”


    “他怎麽不咬我們?”更多的矮人圍過來。


    “我們接下來幹什麽?”——所有人的問題。


    “我們還回去嗎?”


    “”


    克雷頓失去理智後,負責解答問題的責任就落到了唐娜的身上,其他人都覺得她是克雷頓的繼承人,所以該知道所有計劃,還有克雷頓變成這樣的原因。


    可她也不知道知道艦炮是什麽!


    少女頭一次感到自己的頭腦是何等匱乏,她應接不暇地敷衍著,給出各種模棱兩可的回答。


    一段時間後,克雷頓漸漸停了下來。


    而作為這場饕餮饗宴的對象,潘的身軀被食用了五分之一,胸腹部被狼人完全掏空。


    而那滾落在地上的巨大羊頭上,橫瞳不再轉動。


    因為它介於人類和獸類之間,因此仙境不死的力量也隻在它身上起效一半。砍下頭時,它的胸口還在起伏,但當克雷頓吃下它的心髒,它就真的死去了。


    克雷頓停下進食,黃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它,認真得好像在端詳鏡中的自己。


    “呼——他好了,你們問他吧。”唐娜鬆了口氣。


    人們問題被拋給了克雷頓,但他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趴在潘的屍體上。


    這種沉靜實在有些異樣。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其實還處於發狂的狀態時,他突然開口:“我要和我的女兒去處理一點事,你們先回到我們之前待的屋子裏去。”


    他爬起來,把人頭扔給矮人,隨後抓著斧子向城堡下陷的方向走去,什麽也沒有解釋。


    唐娜抓著克拉拉跟在他的身後,憑借後者的眼睛觀察克雷頓,其所展現的精神態貌讓她開始擔憂對方的狀態。他現在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內在換了一個人,一個類似克雷頓,但是完全以憤怒驅動的靈魂。


    在這樣的狀態下,他的心中沒有絲毫對外物的關愛,選擇唐娜同行並不是為了更好照看她,隻是這會兒用的上她而已。


    “這就是詛咒”少女忍不住去想,雖然她也不覺得自己是個需要時刻看顧的幼童,但這種不曾在克雷頓身上出現的冷漠有點刺痛她了。


    這不是平時的克雷頓,但卻是克雷頓無可置疑的另一麵。


    他們是一體的。


    叔侄行走的路線在前期與其他人是相同的,但克雷頓的步伐越來越快,唐娜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他,而其他人則更是被遠遠地甩到身後了。


    “你會用指物代形的魔法。”克雷頓忽然開口。


    ()


    唐娜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時候提起這件事,但還是承認了。


    這個魔法在近期已經用過兩次,第一次用克雷頓的配槍為他替死一次,第二次則用蚊群屠戮者抵擋了愛德華茲的魔法攻擊。這是克雷頓早就知道的事情。


    “這個魔法還可以對別人用嗎?”


    “應該可以。”


    唐娜不是很確定,但她相信自己在這個魔法上的造詣有所長進,至少能起效一部分。


    “好。”克雷頓再次沉默下去。


    這些反而讓唐娜擔憂起來了,她擔心自己承擔了過多的信任,急忙解釋這個魔法的原理


    “這個魔法需要應用到靈性置換理論,其中,人與物氣息相連是必要的要求,不能隨意使用。隻有受術者投注心力的物件才能作為抵擋傷害的替身。再不濟,也要是受術者經常攜帶的隨身物品,長期沾染了他的氣息。”


    她猶豫了一下:“你的斧子符合這個條件,但它已經用過一次了,不能再獻祭第二次。”


    狼人現在不著寸縷,蚊群屠戮者也已經呈現損壞的狀態,而除此之外,她實在沒看出來克雷頓身上還有什麽可以作為施法材料。


    “我知道。”克雷頓語調平緩地說:“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可以對別人使用這個魔法。”


    “對誰使用?”


    “我們的敵人。”


    唐娜一邊跑步一邊思索他的意思,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重新抵達了城堡下陷的深坑前。


    狼人駐足在此,俯瞰深坑中的黑暗。


    “準備好了嗎?我希望你這次不要再吐了。”克雷頓的語氣裏多了幾分鮮活,他從詛咒的影響中暫時擺脫出來了。


    唐娜緊張的心終於鬆懈了,她把克拉拉背上自己的肩頭,隨後跳上狼人的後背。


    “當然。”她開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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