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內,他已經做了太多無法兩全的決定。


    取捨抉擇之間,除了那許多的憤怒、挫敗與無奈,還有深深壓於心底的愧疚和悲痛。


    因為他是帝王,是眾人仰望的統帥和榜樣,所以,他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以免動搖士氣軍心。所有的情緒,隻能被收斂起來,強行壓至了最深處。


    而此刻,身邊最親近之人的不理解,讓他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苦楚……


    阿璃咬了咬唇,低聲說:“我有追雲,再怎麽,也不至於落到陳軍手裏。”


    慕容煜輕蹙著眉,暗暗嘆了口氣。


    若非知道她有追雲,他又豈會容許她留在隊伍最末之處斷後?


    兩人各揣著心思,皆沉默下去,沒有再言。


    所幸的是,陳國的追兵一直未見蹤影,在守軍士兵的幫助下,車隊終於駛進了宛城。


    慕容煜下令關閉了各處城門,加強城中的戍衛和城樓的防守,並在宛城之中開始施行宵禁。


    阿璃派人從城中各個藥鋪搜尋來雄黃,為中了青冥蠱的士兵解毒。


    乘馬撤離的燕兵大約有兩萬人,在府尹的安排下暫時住進了宛城各處的官衙和客棧之中。阿璃領著隨行的大夫,將所有安置有士兵的地方都查問過一遍,確認蠱毒已解,才安下心來。


    等她忙完諸事,回到行宮時,早已是天光大亮。


    阿璃的身心,俱是疲憊不堪,進到寢殿,也顧不得回答侍女們的問安和請示,徑直爬上臥榻,倒頭就睡。


    睡意深沉,思緒卻不肯安寧。


    恍恍惚惚間,她夢見自己站在了金戈鐵馬的硝煙戰場之上。


    雙方的士兵們刀劍相向、殊死拚殺,入目之處,鮮血淋漓、殘肢斷軀。


    那些倒地的軍士中,每一張麵孔,她仿佛都認識,但又怎麽也叫不出名字來。


    他們無一例外地都睜著眼,冷冷地盯著阿璃……


    不遠處,慕容煜銀盔亮甲,正揮刀砍下敵軍一名將領的頭顱。


    那顆頭顱落到地上,滾了過來,最後,停在了阿璃的腳下。


    熟悉的清澈雙目尚未合上,酷似母親的兩片嘴唇似乎還在蠕動著,輕輕地喚著“姐姐”。


    阿璃喉間堵塞,胸口窒息,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挪動著雙腳,想後退逃離,卻跌入了一個人的懷抱。


    那人貼在她耳邊,聲音冰冷而邪惡,“阿璃,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活得痛苦。”


    ☆、莫教離恨損朱顏 (三)


    阿璃渾渾噩噩地轉醒,召來宮女詢問,卻得知自己不過隻睡了兩個時辰而已。


    她倦意沉重地從榻上起身,想起適才夢中所見,不覺有些神思恍惚。


    攜著花香的一縷微風,從百合刺繡的霞影窗紗間吹了進來。


    阿璃經不住打了個寒顫,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物,才發現早已被冷汗浸濕。


    她怔忡了片刻,吩咐侍女在暖閣中備下浴桶花露,再摒退左右,解衣散發,泡進了水裏。


    阿璃用手掬起一捧水,低頭將臉埋入其中,靜默了片刻,才抬起頭來。


    晶瑩的水珠順著她光潔的麵頰滑落,滴嗒嗒地墜下。


    她雙目緊閉,兩排微翹的睫毛仿佛墨蝶潤濕了的翅膀,在氤氳水汽中、輕輕地顫動著。


    她原本確實猜想過,燕陳一旦開戰,暗夷會或多或少地被牽連進來。


    暗夷地處南蠻之地,群山密林環繞,氣候潮濕炎熱,多有毒蟲瘴氣之害。但也因其獨特的地理氣候,農產作物豐盛,昔日作為陳國的屬國,每年納貢所繳的貢米、茶葉和藥材等物,不下百萬石。


    如今暗夷雖然擺脫了陳國的奴役,但隻要作為大巫師的沃朗願意幫忙,為陳軍籌集到充足的軍糧和藥品,應該不是件難事。


    阿璃知道,沃朗和蒙卞,一向與延羲交好。即便是上一次沃朗幫助自己送走過青遙,但在大事上,他不可能真正站到跟延羲對立的一麵。而蒙卞,更是不會置延羲的利益於不顧……


    可華陽關的那場毒霧,生生地扭轉了風向,來得聲勢浩大,饒是阿璃對巫術並不十分了解,也明白沃朗隻怕是用上了十足十成的勁力,抱著要讓燕軍全軍覆沒的狠心而來。


    她想不出來,是怎樣的原因,能讓沃朗做出這般決絕的舉動。


    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風延羲對他做過、或者說過什麽……


    要挾?


    應該不是。


    沃朗既然有這麽強的本事,大可以調轉矛頭,把陳軍弄得全軍覆沒。


    欺騙?


    很有可能。


    阿璃想起延羲招攬人心的手段、手下那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婢女暗衛死士,忍不住狠咬了下牙,眉心緊擰到了一處。


    為什麽,上天為她設下的這個棘手強敵,偏偏是命中的克星?


    若不是身上的主僕蠱讓他能隨時地知曉自己的行蹤,她恐怕早就殺進陳軍大營去了!


    可眼下,究竟該何去何從……


    阿璃慢慢滑入浴桶深處,任由散發著花露清香的浴水漫過了自己的頭頂。


    身體被柔軟的溫水包圍著,仿佛嬰兒沉睡在母腹之中,心緒似乎亦漸漸安寧平和了許多……


    過了會兒,有侍女在暖閣外稟報,說慕容煜也回到了長慶殿。


    昨夜回到宛城以後,他便一直領著府尹等地方官員,著手布置守城的各項事宜,忙得無暇休息,一直沒有回宮。


    阿璃做了幾次深呼吸,整理好情緒,匆匆起身穿上衣服,再拭幹頭髮,對鏡挽了個髮髻。


    她跟著侍女進到內室,見慕容煜正在幾名宮女的服侍下,更換上一身藍色的錦袍。


    “陛下。”


    阿璃猶豫了一瞬,屈膝行了個禮。


    慕容煜望著阿璃,似想說些什麽,但終隻是輕輕的一句:“免禮。”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昨晚接應車隊入城時的那番對話,讓兩人之間生出了一種微妙的尷尬,似乎都揣著沉甸甸的心思,卻又都各自竭力遮掩著……


    侍女魚貫入內,奉來盥洗物品。


    慕容煜揮手摒退了眾宮女,挽起衣袖,打算自己動手。


    “我來吧。”


    阿璃低聲說了句,徑直上前取過錦帕,浸到雕花如意紋銅水盆中,再擰幹來,送到慕容煜的麵前。


    兩日一夜不停不休的忙碌,讓他渾身被濃重的疲憊所籠罩,英武俊朗的麵容亦顯得有幾分憔悴,劍眉不自覺地微微蹙著。


    慕容煜接過錦帕,擦了擦臉。


    阿璃咬了咬唇,問:“華陽關那邊……有消息嗎?”


    慕容煜搖了搖頭,緩緩開口道:“暫無消息。陳國那邊似乎對我軍斥侯的行蹤掌握得很準確,前段時間派去襄南打探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依眼下的情形,我更不能再讓部屬輕易犯險。等今夜天黑以後,我再派他們出城去探消息。”


    阿璃躊躇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郝傑說的話告訴慕容煜。


    說了,無疑是讓已經疲憊不堪的他再經受一次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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