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伯背上冷汗直流,侷促地左顧右盼著。他一方麵覺得,因為馬車進不了側門就要改寫幾百年傳下的祖製實有小題大作之嫌,另一方麵又沒膽量當眾反駁聖意,隻盼著朝臣中能有人快些站出來諫言。


    正在這時,宮門處卻有了動靜。


    先是重重棽麗的華蓋從側門中湧了進來,分列兩旁。緊接著,兩道紅色的身影,一前一後地從側門中走了出來。


    走在最前麵的女子穿著一身極為華貴的絳色婚服,金箔印出的牡丹圖案在夕陽中閃爍著耀眼光芒,曳地的裙擺逶迤於身後,宛如雲靄間綻出的一抹紅霞。烏黑的髮髻中,挽著頂金燦奪目的瓚鳳冠,步搖珠墜之間,是一張嬌妍而生動的麵孔。


    走在她身側後方的紅衣男子,身姿軒昂,俊美的不似凡人,隻是眉宇間隱隱透著冷冷的陰戾,讓人既想側目流連,卻又不敢逼視。


    二人的容貌並不相似,但又流露出一種相近的氣質來。然則相近之中,又有些細微的不同。在前者的身上,是一種仿佛什麽也不在乎的倔強飛揚,而在後者身上,則成了一種略顯輕蔑的傲倨。


    依照習俗,入宮嬪妃的車輦應直接駛入宮門,停於大殿玉階之下。而眼下,這位陳國遠嫁而來的新王妃竟然選擇棄輦獨行,即便是在宮規禮製不甚嚴格的燕國,也引得眾人愕然吃驚,甚至有人低聲議論著扶風侯府恐怕是恃財而驕、才敢這般恣意妄為……


    昭璃郡主穿過兩旁華蓋列出的通道,步態從容而端莊,徐徐行至了大殿的白玉台階前。


    燕國的習俗與南朝不同,新娘在婚禮過程中不用以蓋頭遮麵,因而視線亦不受阻礙。


    從她的角度向上望去,大殿外兩側烏央央的人群好似擁有摧城之勢的黑雲,籠罩上方。而正中間群臣所簇擁著那個高大身影,仿佛黑雲間的一抹朝陽之光,英姿奪目。


    延羲走到阿璃的身邊,朝她伸出了手。


    他今日有些不同尋常的沉默,眼中那種熟悉的陰戾之色中,透著些許壓抑。


    阿璃回想起昨夜篝火畔他眉眼含笑地對著自己唱歌的情景,隻覺虛無縹緲的恍如隔世。


    她垂下眼簾,緩緩把手放到延羲掌中,另一隻手輕撩裙擺,拾階而上。


    二人攜著手,徐徐登上了大殿。


    殿前站著的,多是慕容煜身邊的近臣,除了此次前去陳國迎親的長寧侯吳予誠,還有追隨他征戰沙場多年的右將軍程武、禁軍統領雷鳴等數位武將。其中幾人都曾在八方客棧中見過強買追雲馬的阿璃,此時見她一身華貴的出現在麵前,方知原來她就是陛下迎娶的新王妃、陳國扶風侯的表妹,不禁個個目瞪口呆,同時又有些恍然策悟。而程武的心潮翻湧,則是更勝旁人。所有人當中,恐怕隻有他最清楚,陛下為何費盡心思想要退掉和月氏公主的婚事,又為何在東越仲奕葬身東海後大病了一場……


    移步顧盼間,似乎有道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阿璃,凝濯於她的一舉一動。阿璃亦有察覺,卻隻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捕捉到了一襲看不太真切的紫色身影。


    另一旁以相國高忱為首的文官,卻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延羲的身上。


    這位出身庶子,卻能一步步登上權力頂峰、富甲天下的男子,早已成為酒坊茶座間最被熱議的人物。種種傳聞,或是有關他的身世,或是有關他發跡的經過,幾經渲染,帶著些神秘與可怖,漸漸地被四海八荒上至權臣下至平民的萬眾所熟知。


    不論他是不是真的如傳聞所言,殺父弒兄,逼迫外甥禪位,抑或是毒死前任陳王,兩番嫁妹聯姻來為自己謀奪權勢,世間但凡有些抱負和野心的人,即便是鄙夷他的手段,卻難免不艷羨他所得到的一切。試問誰不想和風延羲一樣,做到不論出身亦能封侯拜相、富甲天下?


    延羲的神色冷峻傲倨,弧形優美的雙唇緊緊抿著。他執著阿璃的手,緩步走到了慕容煜的麵前。


    兩人皆是出類拔萃的男子,此時相對而立,氣勢仿如淵渟嶽峙。身旁的眾人摒息凝神,翹首見證當世戰神與扶風侯府締結姻親的一刻。


    延羲緩緩將阿璃的手交給慕容煜,目光銳利冷冽,唇角卻勾出道笑來,“陛下,恭喜了。”


    延羲的手指是冰冷的,而慕容煜的掌心卻是溫熱的。一絲異樣的悸動由阿璃的指尖傳到了心間,讓她不禁暗生出莫明的懼怕來。


    從早上醒來開始準備婚禮諸事時起,她就不斷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拿出兩軍對壘的決然氣勢來麵對慕容煜。


    他不是烏倫,不值得自己心軟。他騙過自己,不值得再信。


    這場披著華麗嫁衣的交易隻有兩個目地:救人,復國。


    阿璃垂著眼眸,微微屈膝行禮,“陛下。”


    大宗伯躬身奏請:“吉時快到了,請陛下攜郡主入殿。”


    慕容煜扶起阿璃,隻見珠環翠繞之下,是一張熟悉的嬌俏麵孔,彎彎的新月眉,兩排微翹的睫毛低垂著、掩住了一雙顧盼飛揚的清澈雙眸,嘴唇上一抹嫣紅,讓整個人愈加明媚逼人。


    他胸中五味雜陳,辨不清是喜還是悲。夢裏勾畫過千萬次的容顏,絕望中苦苦思念了三年的人,今日終於成為了自己的新娘。若不是那些命運造就的恩怨糾葛、生離死別,他是否會欣喜若狂,是否會不帶半點的戒備,任由自己心馳沉醉、意亂情迷?


    阿璃跟著慕容煜踏入大殿,接受冊封。


    納妃不同於娶後,說簡單些,隻是一道確認名份的冊封儀式。隻因阿璃身份特殊,又是慕容煜登基以來娶進宮的第一位女子,才有了這場儀式隆重的婚禮。


    大宗伯居高而立,朗聲宣讀著詔書。


    阿璃按部就班地叩拜,起身,再叩拜,受賜金冊、王妃印璽,行禮……內心卻是一片茫然悵惘。


    鼓樂聲中,往事一幕幕地在腦海中重現:八方鎮上初相識,幕天席地把酒暢談,生平第一次,她放下戒備,讓一個男人走進了自己的心裏。祁州城外,海棠花穀,兩人相擁相吻,許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那時的她,也曾甜蜜地憧憬過嫁人成婚時的場景,可眼前的這場婚禮,跟自己當初想像的樣子似乎相差甚遠……


    她掐著手指,收回渙散的思緒,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來應對這至關重要的一夜。


    禮成後,王族宗親移至內殿,與新王妃見禮問好。


    王室的幾位叔、祖長輩上前說了幾句祝賀的話,慕容煜得體地回應著。


    女官在阿璃耳邊低聲介紹著在座人等,阿璃一一地奉茶敬酒。


    一個十歲左右,濃眉大眼的少年捧著酒杯,稍顯靦腆地走到阿璃麵前,朗聲說:“祝王妃與陛下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阿璃看那孩子衣色華貴、身材修長,眉眼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女官附耳道:“這是太子洵。”


    阿璃麵色微凝,迅速地接過酒一飲而盡,別過頭不再多看慕容洵。


    冊封儀式之後,殿外群臣即移步幹元殿參加婚宴。


    燕國人尚武好酒,即使是在宮宴上,也能喝得肆意酩酊,因而以往碰上這樣的場合,慕容煜都鮮少露麵,或者隨意喝上幾杯便找藉口離開,以便讓臣子們盡情盡興,不必擔心衝撞了聖駕。今日又值新婚,按理應該早入洞房、蜜愛溫存,可慕容煜卻低頭吩咐近侍擺駕幹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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