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接了秋煙遞上來的茶, 一飲而盡才道:“都快到表姑娘家鄉才發現的, 那時轉來也麻煩。”婉潞見她隻是站著不坐下,伸手虛扶她一把:“你現在有了身子,還是坐下說話好些。”


    春燕坐在婉潞腳邊的小椅子上, 把腿伸長一點點,含笑道:“姑娘既心疼我, 我也就伸伸腿。”


    婉潞讓秋玉拿個墊子過來給春燕放到椅上,這才又開口道:“你們去了王家, 這一路還順利吧, 王太太見了淑妹妹也沒罵吧。”春燕的眉頭微微一皺,接著就鬆開,臉上的笑還是那樣謙卑:“姑娘姑爺交代的差事, 我們兩口子自然不敢怠慢, 這一路還有公差送著,自然是順利的, 王太太見了表姑娘, 心裏也是喜歡的,還留我們在那裏住了十來天呢。”


    說著春燕就起身:“表姑娘還有給您和朱大奶奶的信呢。”說話時候,春燕已經從懷裏把那兩封信都拿了出來。婉潞接過,把給莫雪的交給秋煙:“找個人把信送給朱大奶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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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煙拿著信出去,婉潞把信拆開, 草草掃了兩眼,不過就是些感激之話,並說這一路上還好, 回家之後,本已病著的王太太也好些了,叫婉潞不用擔心。


    婉潞把信紙放到一邊,抬頭對春燕道:“你還有什麽話瞞著我。”春燕沒料到婉潞會這樣問,愣在那裏。婉潞把手裏的絲帕打開又折起:“春燕,你到我身邊也十來年了,我的脾性你是了解的,自然你的性子我也是明白的,王家那裏定還有什麽事情,淑妹妹讓你們幫著瞞我呢,不然你不會這樣。”


    春燕哎了一聲就道:“姑娘說的是,表姑娘也是怕姑娘您擔心,臨回來前再三叮囑,叫不要告訴姑娘。”難道說是王太太不信淑娥?婉潞的眉頭也輕輕皺起,拍一拍自己旁邊的座位:“現在沒別人了,就我們兩個,你坐到上麵來吧。”


    春燕依言走到她身邊坐下,那身子還是斜簽著的:“其實也沒什麽,這事每家都常見的,王太太見了表姑娘,那病也快好了,隻是他們族裏的人,說表姑娘淫奔之女,有什麽臉麵回家鄉,就該一根繩吊死在外麵,也好給王家列祖列宗洗脫屈辱。”


    為了爭產無所不用其極婉潞也是想過的,誰知這話裏竟有讓淑娥去死的意思,婉潞不由緊緊捏住絲帕,眉頭皺的比春燕還要緊上那麽三四分:“淑妹妹受了這樣大的罪,好容易回到家鄉,族裏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怎能這樣說?”


    春燕也歎氣,那日送淑娥到家,敲開門時,開門的人見了淑娥如同見了鬼一樣,既不叫人也不行禮,隻是張著嘴伸手指著淑娥。小董是個會看眼色的,瞧見這樣曉得裏麵定有蹊蹺,給春燕使個眼色,春燕和紫煙兩個推開那婆子,簇擁著淑娥進了門。


    王家房子窄小,進了門轉過影壁就到了廳上,走出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男子,嘴裏還在嘀咕:“這誰啊,也不通報一聲就走進……”淑娥已經叫出聲來:“三叔,你怎的在我家裏。”


    王三叔瞧見淑娥,那神色和方才開門的婆子也差不多,等再見到淑娥衣衫齊整,身後還跟了丫鬟仆人,那臉色就變了數次。淑娥得不到回答,徑自走進廳裏,廳裏卻有好幾個人,有個婦人坐在上麵,一臉喜氣洋洋,正在那裏高談闊論。


    淑娥的腳步滯住,回頭問旁邊的丫鬟:“這是怎麽回事,爹爹的靈堂怎麽沒設,我娘怎麽不見?”廳裏的人見走進來的是淑娥,個個都似木雞般呆住,那三叔已經想出法子來,上前就打了淑娥一巴掌:“你這私奔之女,有何臉麵回鄉,還有臉說什麽爹娘,還不快些給我滾出去。”


    淑娥猝不及防被他打到,發上的簪子都差點掉地,紫煙忙上前扶住淑娥,小嘴一張就是:“這位也不知該怎麽稱呼,我們姑娘逢了那樣大難,這回了鄉不見你們問一聲,開口第一句話就要打要殺,縱是長輩,逼死了晚輩也隻是減等,沒有沒罪的。”


    王三太太從瞬間的驚怔中也醒過神來,起身指著紫煙就罵起來:“臭丫頭,進門之前洗牙沒有,滿口臭氣,你是我王家的丫鬟,我們自然打得罵的。”


    春燕已瞧出不妥,臉也抬起:“這位太太,什麽事總要坐下來好好說,你們不是表姑娘的爹娘,就算想管,上麵還隔了一層呢,我們表姑娘這幾千裏地的回來,進門連口水都沒喝,倒挨了你們劈頭蓋臉一頓罵,這滿廳的人我倒想問一句,可有幾個能說出青紅皂白的?”


    淑娥已在紫煙的攙扶下坐下,紫煙見旁邊的丫鬟不動手,自己到桌上拿起茶壺給淑娥倒茶,拿起茶杯見那茶杯不大幹淨,紫煙又涮了兩次才把茶倒了過來遞給淑娥。


    淑娥喝了一口,把茶杯放下道:“說的是,三叔三嬸我想問問,我爹新喪,這裏本該是靈堂,為何不見靈堂?還有我娘和妹妹在那裏?”見淑娥不慌不亂,王三叔和王三太太交換個眼神,王三太太哧溜一下竄到淑娥跟前,拍手拍腳地道:“阿也,你還有臉問你娘,你私奔的信一傳來,大嫂嫂差點被你氣死,好容易回了家鄉,也是一病不起,族裏公議,給你爹立了嗣子,這正屋自然是嗣子住了,你爹的靈堂就設在廂房,我也是瞧著你出生的,你娘雖不認你,我領你去你爹靈前磕個頭,就走了吧,我們王家再沒有你這個人。”


    他們說的是鄉談,不像方才還講了幾句官話,春燕雖然能聽懂些許,但全部還是聽不大懂,隻能從神色裏麵瞧出她講的不是什麽好話。


    紫煙剛要開口相幫幾句,淑娥已經放下茶杯微笑:“嗣子住正屋,我爹的靈堂設在廂房,這是什麽道理?”王三太太臉一紅,隨即就道:“這正屋以後是要娶新媳婦用的,設了靈堂不吉利。”聽見自己老婆說出實話,王三叔急的跺腳,這樣的話怎能說出來。


    王三太太臉上已經被潑了一杯茶,淑娥已經站起,對著廳裏站立的下人:“你們都是吃幹飯的,還不快些給我把這些人攆出去,再把我爹的靈堂搬到這裏。”淑娥餘威尚在,果然有幾個下人上前想趕人走,王三叔急的叫了一聲:“這樣淫奔之女,早不是我王家人,你們敢聽她的,我就把你們統統攆出去。”


    這樣一說,那幾個人又停住,淑娥已經大怒,瞧一眼下人們,又把眼轉向這個父親在世時候對自己一口一個大侄女的叔叔,冷冷開口:“私奔□□?這青天白日的,你說這樣的話就不怕虧心,我王淑娥行的正坐的端,哪裏做過什麽私奔之事,為了我爹的小小家業,你們連這樣的謊話都編出來,實在可惡。”


    淑娥激動過頭,說話時候就咳嗽起來,紫煙急忙給她捶著背,小嘴依舊不饒人:“稀奇事我聽的多了,像你們家這樣的還是頭一遭,我們千辛萬苦把姑娘送回來,不問青紅皂白就要趕人,還生怕姑娘是清白的,這種怪事隻怕要到堂上去辯一辯。”


    紫煙開口,春燕也跟上:“說的就是,我們怕他們怎的,姑娘本是清清白白一個人,上有江寧縣正堂做證,還有德州知府衙門裏的人也清楚明白,誰再說姑娘是淫奔的,就該嘴裏長個疔,爛死在那裏才對。”紫煙和春燕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王三太太回不了話。


    王三叔畢竟是要麵子的,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光棍,聽見她們口口聲聲隻是要往堂上去告,漲紅一張老臉:“你們難道沒聽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是我們家務事,自己處置就是,哪裏用的了上堂?”春燕已經對沒走進廳裏的小董笑道:“這裏出了逆倫的案子,我不記得是什麽罪名,你記得嗎?”


    紫煙已經接話:“不孝可是斬罪,我家老爺在通判任上時,斷過好幾起。”王三太太臉色已經發青,上前就揪住紫煙要撕她的嘴:“小丫頭,你是什麽東西,敢說這樣的話,信不信我找個人牙子來把你賣了。”紫煙年輕,身量又輕巧,隻一躲就躲開,嘴裏還笑嘻嘻地:“我見過無數的太太奶奶,還是頭一遭見到有太太親自動手收拾丫鬟。”


    王三太太又要撲去,已經響起咳嗽聲,接著是女童的聲音:“姐姐,你真的回來了。”紫煙忙站住,回頭瞧有個七八歲的女童扶了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婦人形容枯槁,一路走來就像耗盡她的力氣,還在那靠著板壁喘氣。


    王三太太見婦人和女童出來,那氣焰更是囂張,指著淑娥就對王太太道:“你養的好女兒,私奔了不說,現在還有臉回來,要是我,就該把她趕出去才是。”淑娥乍見娘這樣枯槁,心頭大疼,等聽到王三太太這幾句,又添了怒氣,上前撥開王三太太的手:“不許欺負我娘。”


    鸞娥這幾月遭遇的,可算人生大變,先是父親去世,伺候的下人們不像平時那樣精心,等到了德州姐姐又不見了,娘躺在床上,下人趁此機會逃走了好幾個,好容易回到家。平時和藹可親的族人們,一個個也是冷麵冷語,立嗣子也是常事,卻不立娘主張的,而是立了三叔家個十五六歲的堂哥。


    等立了嗣子,三叔他們就搬了進來,把靈堂搬到廂房,還把自己和娘趕出原來住的大屋,趕到後院裏麵的兩間草屋安身。


    大屋裏麵的家具衣衫首飾都不讓帶出去,身邊的三個丫鬟也全都被趕走,小小年紀的鸞娥之前也是享福過來的,每日去廚房拿飯,擔熱水,開頭還有好菜,後來常是白飯配了鹹菜。再過幾日連鹹菜都沒有,那熱水都不能到口。


    王太太用慣的人全被趕了出去,隻剩的幾個能奉承的,廚房換了人,別說三頓白米飯,能給兩頓就不錯了。沒衣沒食的鸞娥心裏清楚,這幾個人是想把自己和娘都逼死,才能名正言順占了自己家產,畢竟等自己長大,總要結親,結親是要嫁妝的。


    鸞娥再不像以前樣隻知道和娘撒嬌,悄悄從後門出去,田裏摸泥鰍,河裏抓小魚,找來樹葉,又撿了別人丟掉的破鍋,給娘燉湯喝,要娘一定要活著。


    見小女兒如此,王太太也隻有再撐住一口氣,自己娘家在三百裏之外的項城,隻有盼著風聲能傳到娘家人耳裏,讓他們給自己做主。閑來時候王太太仔細想,越想越覺得不對,自己的女兒自己是明白的。從小到大連男丁都沒見過幾個,況且就算私奔,也不會和個底下人私奔,那個人王太太還記得的,是在縣丞任上時投靠過來的,自己丈夫還說這人一雙眼很不好,隻是薦頭的來路大,不好開的。


    現在想來定是他見女兒美貌,這一路假意殷勤服侍,等到德州換船時候把女兒偷走的,還放出風聲說女兒私奔。王太太一想清楚就難過不已,隻有盼著女兒能夠遇到好人被救,不然自己到了地下也難見丈夫。


    今日兩母女在後院說著話,聽到前麵亂成一片,鸞娥跑到前麵聽聽,滿臉喜色地回來說是姐姐回來了。王太太得了這句信,隻覺得渾身有了力氣,扶著鸞娥出來,見外麵果然嚷成一片,再仔細瞧了瞧女兒,見她依舊做少女打扮不說,眉緊眼貼,分明還是個處子,那顆心這才放了下來。


    此時聽的王三太太這樣說,王太太不由怒道:“胡說八道,我自己女兒難道自己不曉得,她一不出閨門的小姐,哪會和人私奔,不過是那拐子偷走了她故意放出的話,三嬸子,這樣的話可不能再說。”


    淑娥本來還打點了一番辯白的話,聽到娘這幾句心裏的酸楚湧上來,走了這麽幾千裏路,總算可以看見娘了,上前摟住王太太大哭起來:“娘啊,隻有你明白我的心。”王太太那淚早就掉落,鸞娥想起這幾個月吃的苦,心頭也是火起,指著三太太就道:“姐姐回來了,我看你還找人欺負我,還不給我飯吃,不給我衣穿。”


    王三叔比起王三太太要鎮靜的多,有什麽好怕的,她再能幹,不過是個姑娘家,王三叔先是嗬嗬一笑:“侄女,你可不能亂說話,什麽時候不給你飯吃了?”接著王三叔對淑娥換了神色:“大侄女,你回來也是好事,隻是嗣子已立,連你娘都要靠著嗣子,更何況是你們兩個沒出閣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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