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二人在「群芳苑」樓下碰頭時,薛存芳遠遠瞥見聶徵的神色,像是一片陰鬱的烏雲,沉甸甸地飄了過來。


    他心下暗叫不好,麵上卻掛出極燦爛極明媚的笑容,展開手中摺扇迎了上去,「阿徵,你來了。」


    聶徵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神色微動,再觸及到他手中的那把扇子,整個人一僵,下意識左右看了看,竟有幾分心虛——他沒想到薛存芳真把這扇子帶了出來。


    薛存芳暗暗感佩自己的智勇無雙。


    一麵冠冕堂皇大大方方地說道:「既是好兄弟,怎能不來一起逛一回花樓?」


    聶徵蹙起眉頭,不贊同道:「你的病才剛好。」


    「無礙,」薛存芳灑脫地擺擺手,「何況來這兒又不是非得出力才行,阿徵,你在胡思亂想什麽?」


    聶徵:「……」聽聽,這個人又在隨口胡謅些什麽?


    他倒不是第一次來此,往日與那些錦衣王孫、官場老饕交際時,他們也偏愛出沒於一些秦樓楚館、煙花之地。隻是或許有礙於自己的身份,又當著他這個素有「嚴謹端肅」之名的齊王的麵,鮮少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不似薛存芳自得其樂得很,一看便是個中老手,甫一走入,就有不少女子熱情地貼上來,一窩蜂將薛存芳圍在中間有如眾星拱月,而那「月亮」絲毫不見侷促,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不知說了什麽得趣的妙語,哄得一眾女子個個樂得是花枝亂顫。


    薛存芳自有一番章程,熟門熟路地領著聶徵上了廂房,又將一眾鶯鶯燕燕拒之門外,隻請來了一位樓裏的樂伶。


    他口稱這位樂伶為「素華」,擅使胡琴,最近特意為其新譜了一首曲子,有意邀聶徵共賞,品評一番此曲如何?


    由此聶徵倒是憶起一樁舊事來。


    薛存芳一向推崇樂藝,而他自己也精通於一樣樂器,是琵琶。


    猶記得皇考在位時,那一回四十歲壽辰的晚宴上,當年未及加冠、尚為世子的薛存芳當場獻藝,懷抱琵琶彈奏了一曲《京都夢華錄》。


    此曲為其時頗負盛名的詩人崔馥所成,描繪京都繁盛之景,可謂字字錦繡珠璣,葳蕤生光。聽了薛存芳的演奏,崔馥其人亦讚不絕口,讚嘆薛存芳為第一等風流昳麗之人,此曲由他指下流瀉而出,最為相宜。


    饒是聶徵與薛存芳多有交惡,也不得不承認那一曲著實叫人難忘。


    而今想來倒有幾分後悔了,時隔經年,那幅畫麵早已模糊蒙塵、晦暗不明,為何當時不看得用心些、仔細些?


    一開口便不自覺說道:「你的琵琶……」


    薛存芳抬眼看過來,「嗯?」


    「……還在嗎?」


    「自然還在,那可是胡人那位業已作古的大樂師赫連阿骨離所製,如今是有價無市了……」薛存芳似乎想到了什麽,偏過頭,問道,「你想聽?」


    聶徵點了點頭。


    薛存芳彎起眼睛笑了笑,「下一次彈給你聽。」


    聶徵被這一個笑容和允諾輕易取悅了,這才肯正眼看向素華。


    這一眼看去,心下不由微動,這女子眉眼之間……依稀和薛存芳府上的那位夫人有幾分相近,其人眉眼溫順,氣質卻猶如幽蘭梨花,頗得幾許蕭疏清高之意。


    素華俏生生地對二人行了一禮,懷抱胡琴施施然落座,張開手臂徐徐拉開了琴弓。


    待得一曲畢,薛存芳讓聶徵品評,他隻肯吝嗇地給出兩個字:「尚可。」


    此曲為薛存芳有意送給這樂伶的曲子,他原本便無心入耳,滿心滿眼隻想著下一次薛存芳為他彈奏時的情景。


    薛存芳撇撇嘴,仿佛很不服氣,嘟囔道:「我看是阿徵你不會欣賞。」


    倘是換了彈奏的人是薛存芳,他必然是會洗耳恭聽的。


    薛存芳起身親自送走這位素華姑娘,聶徵坐在原地沒動,眯起眼睛凝神注目於不遠處的二人,觀之言行,薛存芳待其頗多親厚,那女子一身秋霜般的氣息,對著薛存芳亦冰消雪融,比之中山侯和韓夫人大相逕庭——怎麽說,聶徵雖則鰥居多年,也是成過家娶過親的人,由此大可斷定:眼前這二人睡過。


    這麽一想,心下莫名泛起陣粗糲不適的質感,而薛存芳與那韓氏,又是如何?


    他收回視線垂下睫羽,攥緊手邊冰涼的茶杯,亦覺得自己心下的這番活動,委實過於難看了。


    第11章 玲瓏骰子


    兩個成年男子來勾欄瓦舍,隻用了一桌酒菜,聽樓裏的樂伶彈了一首曲子,說出去恐怕沒幾個人會輕信。


    可那晚薛存芳和聶徵一起在群芳苑裏,的確僅是做了這幾樁事,連所謂的「花酒」都沒有喝上。


    中山侯於此間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聶徵縱然鮮少眼見,卻早有耳聞,何況對方的那些名聲放到整個京城裏去,隻怕都是婦孺皆知。


    他情知薛存芳和其他人一樣,當著他這個「齊王」的麵,出入這溫柔鄉銷金窟,反而愈發的乖覺謹慎,或者說,這不過是對方的一次試探。


    倘是換了其他人,聶徵自然會油鹽不進,嚴防死守,不過……他懷有一絲和對方相似的動機,於是懂得不動聲色地順水推舟。


    二人又一次在路口分別前,薛存芳問了一句:「阿徵今日可玩得盡心?」


    聶徵想了一想,仿佛在回味一般,答非所問地答了一句:「那兒的酒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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