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欲挽大廈將傾。”


    諾伊斯生來就是這個帝國的繼承者,他是蟲帝唯一的孩子,他擁有最尊貴的血脈,最高階的精神力。


    但因為是雌蟲,他的清高孤傲似乎蒼白無力、一戳就破。


    他見過雌父鞭痕累累的後背,這個帝國的陛下,也隻能跪在雄蟲腳下被肆意折辱。


    蟲帝也曾茫然地抱著自己的孩子,問道:“諾伊斯,為什麽你不是個雄蟲?”


    這個世界不適合雌蟲生存。


    諾伊斯想改變些什麽,卻說不清要如何做。


    他無力延長自己雌父的生命,也無力對抗西蒙的騷擾。


    直到那天在繼任大典上,他問出那一句:“七十年的光陰並不短暫,對嗎?”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複。


    那是一隻奇怪的雄蟲閣下,那是芬恩上將的雄主。


    自從他出現後,芬恩上將無疑再次成為了整個帝國的雌蟲所羨慕的對象。


    他的雄主是帝國的伯爵,一位s級的雄蟲閣下,溫和有禮,從未對他揮鞭。而他肩章上功勳矚目,那道曾經被厭棄的傷痕早已不足道也。


    他從未遮掩臉上的傷痕,因為他的雄主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嫌棄,反而以此為榮。


    他是第一個被自己的雄主當做驕傲的雌蟲。


    他的一生已足夠圓滿,所以當他提出要修改婚姻法時,大家幾乎是不敢置信的。


    畢竟這無關他的利益了……


    他是唯一一個不需要婚姻法保護的雌蟲。


    可諾伊斯想,理所當然,芬恩上將會做出這種事,當真是理所當然。


    他們都不甘於宿命,他們曾從對方的眼眸中看見同樣的光芒。


    ——他們欲挽大廈將傾。


    他一一細數著芬恩上將交上來的條例,那上麵圈圈點點,不止有芬恩上將的字跡,還有許然伯爵的批注。


    那是一隻會體諒雌蟲的雄蟲閣下。


    “到了二十五歲雌蟲不會被強製匹配雄主;雌蟲的生命受到法律保護;廢除雌奴法;雌侍保有財產權,不可被隨意送出或交換……”


    推行新法要經過表決,這場轟動主星的表決會已經時隔多年,寥寥幾筆無法描繪出當時整個帝國的震動,但史書一筆一劃,書下那些先驅的姓名。


    第一軍少將尤爾,投讚成票。


    艾布納伯爵,投反對票。


    第二軍中將……


    表決會進行到第三日,讚成票與反對票持平。


    最後一票,來自許然伯爵,投讚成票。


    經由諾伊斯陛下批準,芬恩上將的提議被通過。婚姻法經許然伯爵的修改,新法被正式頒布。


    也許是因為諾伊斯陛下未曾結婚,帶動了不少雌蟲骨子裏的反抗因子。


    也許是因為許然伯爵和芬恩上將恩愛異常,讓雌蟲開始不再甘心於將自尊碾入塵埃的命運。


    新法頒布三年後,蟲族的結婚率降到穀底。


    諾伊斯陛下說:“七十年的光陰並不短暫。”


    不自由,毋寧死。


    雄蟲們此刻還不屑一顧,他們不信當麵臨死亡的威脅時,雌蟲依舊能保持這樣的骨氣。


    但一年又一年,許然伯爵沒有納雌侍,芬恩上將的脊背上也從未染上鞭痕。


    大多數雌蟲不肯再結婚,不肯再跪在雄蟲腳下祈求鞭撻。


    許然伯爵已經證明,雌蟲本不必靠鮮血與傷痕來取悅雄蟲。


    他們願意等待另一隻這樣的雄蟲,直至死亡。


    新出生的蟲崽越來越少,諾伊斯頂著也許會種族滅絕的壓力,堅持推行新法。


    他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後來艾利斯上將死在遠方的戰場上,他的遺書中寫到: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飽受精神力的折磨,時刻麵臨死亡的威脅,他卻稱這是最快活的日子。


    諾伊斯曾翻閱蟲族古老的史書,上麵記載:


    “雄蟲與雌蟲並肩作戰。


    他們因愛締結契約。


    他們相濡以沫,死生不渝。


    這個種族因愛而繁衍。”


    這不止是雄蟲的家園,也是雌蟲的家園。


    後來家園支離破碎,是因為這個種族遺忘了愛。


    而許然伯爵和芬恩上將,似乎在證明愛依舊存在。


    這個失衡的社會,需得付出血的代價慢慢修正。


    雌蟲們不再結婚,但雄蟲需要雌蟲的供養,他們終於發現,那可以隨意折辱的,跪在地上沉默的接受鞭撻的雌蟲,也長著同他們一樣的血肉。


    ……那是他們的同胞,而不是微不足道的發泄的器物。


    他們會受傷、會流血,會感到痛苦。


    數不清的雌蟲飽受折磨,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但依舊有一群雌蟲,他們不肯低頭,不肯認命。


    這痛苦太深,太刻骨,這些生於扭曲的製度之下的雌蟲,終於開始反抗命運。


    即便他們等不到,但總有雌蟲能等到的……


    雌蟲想要擺脫痛苦的力量不可小覷,時隔多年,雄蟲終於開始慢慢改變態度。


    他們終於發現,原來他們也如此依賴於雌蟲。


    部分沒有雌君供養的雄蟲被迫開始工作,他們才發現,原來工作是很累的。


    當雌蟲辛苦一天回到家,接受的該是擁抱與撫慰,而不是鞭子和辱罵。


    他們本該是相依相存的,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入塵埃。


    有一批雄蟲開始醒悟,而雌蟲所求的並不過分,帝國的結婚率開始緩慢上升之時,許然伯爵的領地c494已經綠蔭遍地。


    硝煙散盡,這顆星球和蟲族的命運一起經曆新生。


    c494成為旅遊勝地,許然伯爵將這裏對新婚的雄蟲與雌蟲免費開放。


    是開始學著愛的新婚的雄蟲與雌蟲,雌君身上沒有傷痕,雄主也學會從愛撫中獲得快感。


    *


    春暖花開之時,最適合去c494。


    恰逢芬恩休假,許然駕駛著星艦,帶自己的雌君來度假。


    聽見有客到訪時,芬恩上將正挽了袖子,坐在院子裏嚐試烤魚。


    那雙霧灰色的眼睛被熏得眼淚直流,芬恩上將飛快地打掃現場。——他得在雄主回來之前收拾好這裏,否則會被雄主笑話。


    上次燒掉草皮,雄主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叮,西裏爾家族家主、第一軍中將尤爾到訪。”


    芬恩被煙熏得咳嗽,還沒來得及語音開鎖,就聽見門口響起尤爾驚喜的聲音。


    “許然伯爵,您還記得我嗎?”


    芬恩咳嗽得更厲害了。


    院子裏狼藉遍地,掉落兩條烤糊了的魚。


    許然帶著客人進門,對上自家雌君驚慌的目光。


    他微微挑眉,肩膀上是快笑岔氣的小係統。


    “不是,小裴還沒放棄烤魚呢?”


    再烤下去家都燒沒了!


    尤爾有些拘謹,甚至不敢看地上的烤魚:“芬恩上將,貿然來訪,請您勿怪。”


    芬恩笑得毫無靈魂:“尤爾中將,請進來說話吧。”


    他避過雄主充滿興味的眼神,盡快逃離這個令他傷心的院子。


    尤爾極不好意思,捧著茶杯有些磕磕絆絆地說明自己的來意:“我剛好聽聞您和芬恩上將來到這裏,便想來拜訪您。”


    他的目光裏是純粹的感激:“許然伯爵,我很感謝您。”


    他如今是一個龐大家族的家主,是一支強橫的軍隊的長官,但看起來和當初憋紅了臉將許然攔下來的少校也沒什麽區別。


    他周身精神力平穩,許然笑道:“中將,您看起來過得不錯。”


    尤爾的眸光明亮:“是的,伯爵,我如今有了雄主了。”


    尤爾有些羞澀地笑:“我是來度婚假的。”


    許然微微頷首:“恭喜。”


    芬恩正在發呆,他在想等客人走了之後該怎麽和雄主解釋院子裏的兩條魚,卻突然聽到尤爾喊他的名字。


    “也很感激您,芬恩上將。”


    芬恩有些疑惑:“感激我?”


    尤爾就慢慢地回憶,在芬恩上將提出修改婚姻法時,他剛好二十五歲,已經被匹配了雄主。


    “那是一個蠻橫無理,劣跡斑斑的貴族雄蟲。”


    尤爾苦笑,他差點就要認命,嫁給那個打殘過兩個雌侍的雄蟲。


    當時他甚至想,就死在婚前那次戰役上,至少他的鮮血是為了守護而流,他還記得伯爵曾說的話“未來會更好的。”


    可更好的未來何時到來?


    他說:“然後芬恩上將就上交了提案。”


    芬恩輕笑:“是的,中將,您當時是少將,是第一個投讚同票的軍雌。”


    芬恩記得他,芬恩也不是唯一一個記得他的雌蟲。


    尤爾的名字已經同那場史無前例的表決會一起載入史冊,作為革命的先驅。


    尤爾眼眶發熱,更好的未來就在當下。


    新法開始實行後,他就沒有了結婚的打算,哪怕軍雌的壽命比其他雌蟲更加短暫。


    然而在他精神力瀕臨暴亂之時,他卻幸運地遇到了自己的雄主。


    一位出身平民的b級雄蟲,他以前雖享有特權,但也不曾淩虐雌蟲,家中沒有雌侍。


    等到婚姻法修改,他是第一批開始嚐試找工作的雄蟲。


    尤爾道:“雄主待我很好。”


    自出生時這個社會就告知雄蟲他們淩駕於雌蟲之上,尤安不能要求剛剛開始學著平等看待雌蟲的雄主做到和許然伯爵一樣好。


    隻要願意學,就已經足夠。


    送走了尤爾,芬恩試圖讓雄主忘記院子裏的狼藉。


    他軟軟地靠在許然的懷裏,意有所指:“雄主,天快黑了。”


    許然按住他不太老實的手,低低的笑了一聲。


    “芬恩,我餓了,想吃烤魚。”


    芬恩一滯,現在最後兩條魚就丟在院子裏呢。


    芬恩的臉埋在許然的肩膀,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有些委屈:“您別笑話我。”


    冰藍色的頭發蹭著許然的脖頸,他有些癢,幹脆將芬恩打橫抱了起來。


    越過還沒收拾幹淨的院子,將不太服氣的上將放在柔軟的床上。


    “這個魚以後要不還是別烤了。”


    許然試圖講道理,畢竟這實在浪費食物。


    上將似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那雙霧蒙蒙的眸子裏滿是控訴。


    許然略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摸了摸帝國上將的腦袋:“沒說你廚藝不好,你煲湯不是煲得很好喝?”


    哪有雌君的廚藝還不如雄主好的。


    上將還是抿著唇不說話,垂頭喪氣的,看起來可憐兮兮。


    許然便拉著他往床上倒,薄荷味的信息素融進被子裏:“別想這個了……”


    畢竟,天確實快黑了。


    *


    係統咽下最後一口湯時,天邊最後一抹餘暉消散。


    早就到了下班的時候,芬恩卻還沒回來,他如今已經成了帝國元帥,統率三軍,同時軍務也更加繁多。


    光腦上是一個小時前芬恩發來的訊息。


    【很抱歉,雄主,陛下召我進宮一趟,您不用等我,早點休息。】


    許然靠在沙發上歎氣,自家雌君的工作真是太忙了。


    係統有些嫌棄:“宿主,你現在像個孤寡老人。”


    許然“啪”的一掌將它拍開。


    胡說八道,他明明一直都非常英俊。


    庭院裏響起飛行器的聲音,許然應聲看去,外麵夜色深沉,他的雌君終於回家。


    芬恩的臉色有些疲憊,看見坐在客廳的許然,他很輕地笑了一下:“很抱歉,讓您久等了。”


    許然招了招手,芬恩就安靜地走過來,靠在他的懷中。


    “雄主,諾伊斯陛下的精神力不太受控製了。”


    這麽多年過去,抑製劑已經漸漸對陛下失效。


    許然沉默一瞬,諾伊斯和芬恩,大抵算是未曾言明的知己。


    尚未想出安慰的話,芬恩卻依舊率先彎了彎唇:“他是個固執的家夥。”


    雄蟲開始改變,不少雌蟲選擇再次結婚,過得也都不錯。


    而諾伊斯貴為蟲帝,又清冷矜貴,追求者隻會更多。


    可諾伊斯說,並非所有雌蟲都能幸運地遇到好的雄主,有很多雌蟲依然在反抗命運,他得讓他們知道,蟲帝與他們站在一處。


    七十年的光陰並不短暫。


    許然摸了摸芬恩的藍發:“倘若沒有遇到我,你會和他一樣固執。”


    芬恩緊緊抱著許然,他的眼中有水汽聚集。


    “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諾伊斯陛下此生所求,都已經得到了。


    但芬恩想,他還是和陛下有些不同,他不僅想要自由。


    他更加貪心。


    他抱住許然,聞到清冽甘涼的薄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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