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段記憶並不完整,不,或許說都不能算作是記憶。像是被反覆刻寫刪除的老舊光碟一般,隻有模糊成一團的灰色畫麵和刺耳的雜音。


    從這雜音之中,他隱約聽出了幾個詞。


    “……‘罪’之子……”


    “……那麽……交換……”


    “……禁止……”


    迦爾納不明白這個夢象徵著什麽,雖說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然而這個夢不知為何帶著他想不透的壓抑感,他站在灰色的世界裏,周圍的聲音嘈雜而刺耳,他再去聽的時候,它們卻又都消失了。然後他就聽到了夕見的尖叫聲,把亂七八糟的想法拋到腦後,他迅速地起身拉開了房間的門。


    夕見正呆呆地坐在那裏,頭髮淩亂,臉色蒼白。聽見門口這邊的動靜她轉過頭來,看到迦爾納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迦……爾納?”


    “發生什麽事情了,夕見?”


    雖然他好好地站在門口,但夢裏的景象實在是太具有衝擊力,夕見無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頸側,隻摸到光滑的皮膚。


    對了……那是夢……


    迦爾納顯然也看出了她不對勁,他走到夕見身邊半跪下來,拉過夕見懸在半空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的手。她的手像是冰一般涼,在他的手中微微顫抖著。


    也許是被身邊迦爾納的氣息安撫了,夕見張口幾次終於找回了言語能力。她顫抖著聲音說:“我做了個夢,迦爾納,我夢見了……你。”


    最後那個“你”字幾乎是帶著哭腔說的。


    迦爾納瞭然地“啊”了一聲,他已然明白了夕見沒有說出來的部分。


    “抱歉,我的大部分記憶,按照普遍的看法大概確實不能被劃為美好的一類。”


    夕見不說話了,剛才那句話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迦爾納想站起來,卻被她緊緊地拉住。他便也不再試著起身,而是原地坐了下來。


    故事中輕飄飄一句話的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痛苦呢?


    ——僅僅是這一點點痛苦,你就已經無法承受了麽?那麽又如何去像你曾經所想的那樣,負起神明的責任來,去承擔世間眾人的祈願和苦難呢?……夕見?


    她仿佛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問自己,仔細去聽時卻又什麽都沒有了。


    ——學著像個人類一般活著吧。


    這是母親的聲音。


    假如……我是一個純粹的人類,這種時候該怎麽辦?人類的女孩子,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麽?


    夕見僵硬地把頭轉向迦爾納,他略帶擔憂地回望她。


    “……迦爾納,我……可以……請你暫且陪伴我嗎?”


    “如果這是你此時的需要的話,自然沒有問題。”


    盡管是這個時候,他說出的話仍缺少這個場合必備的某種委婉。然而夕見已經能夠不被影響了,她又深呼吸了幾次,變成了小心翼翼地靠著迦爾納的肩膀的姿勢。


    很溫暖。


    他的“氣息”是最純粹的那種溫暖,如果找一個形容的話隻能將其比喻為陽光。仿佛僅僅是在他身邊,心中那些負麵的情緒便會悄悄地消散一般。


    ……怪不得啊,怪不得月夜見大人那麽的依戀天照大人呢。因為這樣的溫暖,真的、真的……很容易使人淪陷進去啊。


    夕見的呼吸漸漸輕下去,迷迷糊糊地,她靠著迦爾納的肩上睡著了。


    迦爾納偏過頭去,少女的睡顏便映入他的視野。她的眼睛輕輕合著,嘴唇抿起。月光從一邊的窗口流瀉而入,映得她的皮膚更加蒼白到近乎透明,顯得分外柔弱。他想了想,喚出了自己的巨大披風裹在了夕見的身周。


    然後,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迦爾納注視著窗外的夜空,直到月亮緩緩落下,第二天的黎明到來。夕見沒有再被噩夢驚醒,甚至,也許夢到什麽美好的事情了吧,熟睡的少女嘴角悄悄地勾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那孩子,真的召喚出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聽完匯報之後,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之中的女子輕聲地這樣說著。


    門外又傳來了有些遲疑的聲音:“這些也已經讓月夜見大人知曉了……”


    “不告訴他他也肯定會知道,他有什麽不知道呢?……現在隻希望這一位,能夠將那孩子從她的命運之中解脫出來了——嗯?你還在?他還有什麽事要告訴我麽?”


    “‘假如她詢問的話,那麽將所有的事情盡數告知。’這是月夜見大人的原話。”


    聽到這句話,女子猛地站起來,牽動了身周那些浮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線”。她的動作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般又猛地終止了,這樣僵在原地有一段時間後,女子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回原地,“線”們也漸漸恢復了平靜。


    “是啊,是啊……他說的沒錯,這些終究都會出現的,”她的聲音如同嘆息一般,“自然是無法逃避的,但是,身為母親,我總是希望這些都能夠來的晚一些,至少,讓那孩子晚一些麵對‘真實’……這算是我的私心了吧。”


    門外的“人”已經告退,女子閉上眼睛,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憶當中。


    ——因為自己的過錯而被牽連降罪的那個孩子,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女兒,究竟有沒有可能真正遠離那個原本的結局呢?


    長著兔耳的少女們在門口無聲地飛速跑過,沖入這座建築之外寂靜的黑暗裏。


    夕見覺得自己第一次睡得這麽安穩……雖然也許是因為姿勢不對的原因醒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是僵硬的。然而沒有奇怪的夢來騷擾,在溫暖的環繞之中一覺睡到自然醒實在是一種享受。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裹著自己的的,熟悉的披風。


    然後是後知後覺地,她感覺到自己靠著什麽人……等等,昨天自己似乎是對迦爾納提出了“請稍微陪伴我”的請求來著。也就是說,她不僅拉著人家沒讓人家走,還強行靠著他睡了一覺?


    什麽“睡得很舒服”啊,“難得的無夢睡眠”啊之類的想法已經在她被嚇出一身冷汗的同時便消失了,夕見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很心虛,她眼神左右飄移著,幹巴巴地向迦爾納道歉。


    “那個,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


    “因、因為……”因為一晚上拉著你沒讓你走?這種話說出來怎麽看都很奇怪吧?


    迦爾納並沒有在意她的奇怪表現,見她醒來,自認自己的任務已經結束,他便站起來準備離開了。而當他拉開拉門時,堆在門口的被褥便這樣直接出現在二人眼前。


    也就是說,他真的聽了自己的話,本來在睡覺(而且還看起來很可憐的把被子鋪在了門口的地上),結果不僅被自己吵醒而且後來還(被迫)一直沒有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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