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野道:“是。怎麽?”


    江裴神色怪異起來,仿佛突然吃了什麽十分噁心的東西,他和其他幾個大人轉頭對視幾眼,幾個人不約而同露出了相同的表情,林月野越發不解,但還是忍著沒有問出來。


    譚華嗤笑一聲:“師兄是不是感到很奇怪?想必桑鈺先生也沒有告訴你,他那些不堪的過去,讓人提起來就覺得丟天下文人的臉。不過師兄既當他是朋友,為何他連這件事都不告訴你?”


    葉淨冷冷道:“我們當時在楚地,林沐兄對桑鈺百般殷勤,他受了一點兒傷就心疼得不行,我當時也沒多想,但是現在回憶起來,真是……難道林沐兄也被他蠱惑了?”


    譚華嘲諷道:“沒想到桑鈺先生風華不減當年啊,連我最瀟灑最得意的師兄都能迷惑了去,隻是我見他身邊還有一個長得粉妝玉琢的孩子,師兄也不介意嗎?”


    “說起來龍陽之癖是不是都……”


    越說越不堪……林月野忍不住喝道:“閉嘴!”


    他額間青筋突起,狠狠瞪著麵前幾人。桑鈺以前的過往他當然知道,隻不過不是桑鈺親口告訴他的而已。但是當初從鄭六公那裏得知事情的真相,他隻是覺得氣憤,為桑鈺感到心酸,為何現在他們提起來就成了一件十分骯髒不堪的事,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唾棄與厭惡。


    刑堂內氣氛沉悶,堂上幾位大人麵麵相覷,然後李聚尷尬地咳嗽兩聲,道:“好了,此事與本案沒有太大關係,別說了。”


    林月野道:“口口聲聲說是文人雅士,卻對別人的私事誇誇其談,加以諷刺,枉為君子!”


    譚華和葉淨聞言立刻被激怒了,眼裏冒出火來:“你……”


    李聚斥責道:“林沐你也少說兩句!”


    江裴拍了拍驚堂木,道:“好了,現在回到案情上來。關於林沐行刺譚大人,證人葉淨俱已證實,林先生,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林月野道:“沒有。就是我幹的,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否認。”


    江裴手下一頓,繼而無奈地搖了搖頭,確實林月野從進來開始就沒有說過一句他無辜冤枉的話,他們竟然在這浪費了這麽長時間,什麽都沒有審出來,然後又回到了原點。


    他回頭看看左右兩個人,他們都明白,他們要審的,從始至終都是另一件案子。


    第58章 夢中少年


    江裴道:“隻是,當年的那場會試泄題案……既然被翻了出來,就不能坐視不管。尤其是如今看來此案還另有隱情……”


    林月野平靜道:“還有什麽隱情,大人剛才不是說那個林沐已經死了嗎?”


    陪審道:“死訊也不能保證真實,史上假死欲逃脫罪名者不在少數。”


    李聚道:“不盡然。當時林沐已經被發配邊地兩年,已無罪名可認,相反,正是因為有俞遲老先生為他翻案,他才得以被復詔回京。”


    譚華道:“若死訊是假造,隻是對朝廷心懷怨恨而抗旨不回,該當如何?”


    江裴沒有回答,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不論他先前有沒有罪名可恕,這一項就足以掩蓋所有。


    葉淨比較年輕,對於那一代的事不太清楚,聽他們這樣說一時有些疑惑,但還是識趣地沒有發問,他悄悄看了一下林月野,這人神情平淡,側臉線條明俊清晰,即使又有一項危及性命九族的大罪要即將落在頭上,他也不露一絲怯懦神色。


    江裴見此事關聯重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審清楚的,且今天是私審,若拒旨潛逃的事查經屬實,必定是要公審的,天子的威嚴遭到冒犯,觸怒龍鱗,到時必定是滿朝惶恐。


    李聚他們也想到了這一層,對江裴道:“江大人,茲事體大,不如……今天就到這裏吧。”


    江裴道:“也好,本案今日就先審到這裏。林沐,行刺朝廷官員,杖責四十,暫押至地牢關押,容後再審。”一拍驚堂木,“退堂。”


    立刻有衙衛走上前來架起林月野去受杖刑,幾位大人沉重走下大堂,自左邊側門出去。林月野下去時看了眼還留在堂內的譚華和葉淨,兩人並排站在一起,好像心有靈犀一樣默契地對望一眼,然後攜手而去,竟給人一種難言的驚艷之感。


    牢房裏依然昏暗骯髒,依次路過那些被關押的刑犯,他們或躺或坐,麻木而扭曲地望著又被押回來的人,黯淡無光的眼睛裏隱約流露出一絲疑惑與驚異。


    從地牢被帶出去的人,從來沒有還能回來的,不是認罪伏誅了就是刑滿釋放了,像林月野這樣隻是被打了一頓就又抬了回來的,他們還是頭一回見。


    不過這又關他們什麽事呢?別人有什麽樣的好壞起伏那都是別人的事,不是憧憬或唏噓幾句就能改變的,這小小的陰暗潮濕的六尺牢房就是他們一生的墓穴了,人人生來孤寂,死時能有那麽多人同葬也算不枉此生了。


    林月野被衙役拖著下地牢,一路看過這些人的冷暖境況,猜不透他們心裏所想,也沒心思去猜,他被廷杖了四十下,麵白氣弱,臀部以下至膝蓋處全都皮開肉綻,疼得幾乎連呼吸都困難,隻能被人連拖帶架勉強進了牢房。


    趴在草垛上,林月野額上冷汗涔涔,他現在什麽都思考不了,疼痛使他意識都模糊了。不知道廷杖會不會傷及筋骨,那些人執刑都是往重了罰,由此而癱瘓終至一生殘疾的也有先例,他實在是不敢想。


    在外看守的獄卒看他那麽痛苦還想回頭看看自己傷得重不重,不由道:“公子還是省省吧,他們不會廢了公子的腿的,有力氣還是攢著吧,過幾天就又不能清靜了。”


    林月野一動不動,他似乎是想轉過臉來沖這個小獄卒笑笑,可是動一下傷處就撕心裂肺地疼,於是他隻好費勁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嗯”。


    “這種地方,我待得時間長了,感覺連體會痛苦的能力都減弱了。”小獄卒自顧自地說著,“隻要是進來的人,不論是無辜被冤的還是罪大惡極的,誰都是從人間瞬間落到泥坑中,光是這種巨大的落差就足夠把人折磨瘋了,如果再受點兒刑,那就更了不得了。我剛來的時候耳邊全是咆哮聲□□聲還有喊冤咒罵聲,感覺每天都活在沸反盈天的地獄裏。”


    林月野靜靜聽著,不置一詞。


    小獄卒自嘲地笑笑:“後來就麻木了。再有誰被關進來,無論他曾經是多麽富貴的大老爺,有多大的冤屈,我都不會多看他一眼。說白了,再怎麽樣那都是自己的人生,上天讓這些事降臨到他頭上,他就得受著,再不甘不屈又有什麽用呢。”


    林月野目光平靜,勉強開口道:“那你……”


    小獄卒道:“我看公子不似平常人,必定不會在這裏久待。既然以後就見不到了,我看守公子一場也算緣分,所以忍不住就和公子多說了幾句。”


    林月野終於支撐著轉動脖子看向了他,下身一陣撕扯般的劇痛,視線模糊了一下,他喘息著平復,過了一會兒,小聲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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