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鈺道:“嗯。”


    葉淨道:“你一個人?林月野呢,他也來京城了?”


    桑鈺剛想回答,這時從後麵轎子走出一個人來,白衣長衫,誌得意滿,沖葉淨道:“寧卓,可是遇見了故人?”


    葉淨看桑鈺兩眼,語氣戲謔道:“是呢。”


    桑鈺麵色平靜,沒有一絲的波動,那人道:“既是寧卓的故人,何不引薦一番?”


    桑鈺領著晚英走過去,與他打了個照麵,那人看清他的容貌卻怔了一下,仿佛不可置信般又仔仔細細將他打量了一遍,當場僵在了原地。


    葉淨疑惑道:“譚華?怎麽了,你認識他?”


    桑鈺不說話,心裏卻在細細思索,葉淨竟然認識翰林院的學士,而且他敢直呼這位大人的名字,看來交情匪淺,隻是他心性那樣高傲,結交的朋友竟是官場中人……


    他心思急轉,那邊譚華已經反應過來,迅速調整好表情,換上一副客套相,道:“早些年有過照麵之交。”


    “是嗎?”葉淨看起來有些驚訝,“比我還早?”


    譚華笑道:“你還年輕,不知道,這位桑鈺先生以前在揚州是很有名的,詩文名滿天下。”


    葉淨朝桑鈺瞟了一下,道:“真的?”


    譚華道:“很多家書院都想找他去講學論道,他若是為什麽佃戶寫了訴狀呈到衙門,縣令大人就跟得到了至寶一樣,案情倒被放在了其次,沒辦法,誰讓人家文採好呢?”


    葉淨忍不住看桑鈺,桑鈺一臉平靜沒有絲毫波動,不禁讓他懷疑此事的真實性,“既然那麽有名,那為何現在……”


    桑鈺暗暗攥緊了拳頭,晚英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默默回握住他的手。


    譚華故意掩袖道:“這就是另一件風流往事了。當年,桑鈺先生就是一個自毀前程的活例子。”


    葉淨道:“怎麽說?”


    譚華道:“他跟一個清園裏的小倌兒纏綿恩愛,然後名聲就毀了。總之那件事情是很多文人之間的禁忌,究竟如何也沒人真正清楚。”


    桑鈺拳頭越攥越緊,晚英感覺到了疼痛,抬頭看他,譚華見狀笑道:“桑鈺先生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品味還是一如既往啊,你旁邊的這個孩子,真是漂亮,想必很得桑鈺先生鍾愛吧。”


    葉淨轉頭看他,張口想說什麽,桑鈺一道冷冷的目光射過來,讓他沒來由的一陣發寒,隻是若開口了他還真不知道要說什麽。


    桑鈺牽起晚英的手,轉身就走,半句話都不想跟他們多說。


    ·


    林月野本想跟山長商討完事情就去找桑鈺,但是山長卻叫住了他,因為朝廷派人來書院巡查了。


    因為南渡,近幾年朝廷內部政治勢力幾乎大換血,一些老一輩的官員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主動或被迫辭官還鄉,代之以年輕有為的世家或寒門子弟接替他們。其中一些青年新官上任急於做出一番成就,頗抓書院建設,重文輕武,隔一段時間就到民間來巡查,今日就來到了鬆凝書院。


    山長與幾位學監掌書準備不及,手忙腳亂,一早就攜眾夫子穿戴整齊在門口迎接,街頭巷口漸漸響起了叫賣聲,太陽升到了書院的圍牆上,眾人左等右等也不見有人來,正等得不耐煩,忽聽街頭有跑馬之聲,一時就到了眼前,後麵一頂轎子停在石板路上,眾人忙屈膝下跪,轎簾被掀起,一位年輕公子模樣的大人從裏麵下來。


    山長道:“鄙院蒙大人大駕親臨,令鄙院蓬蓽生輝,榮幸之至。”


    那人笑道:“山長有禮。”


    這便是翰林院編修之一,姓譚名華,字喻,雖不及而立,卻是已在位八九年了,一群嚷著要重視書院辦學的年輕官員裏,隻有他是南渡之前的進士。


    林月野站在眾人身後,細細打量他,譚華身形修長,周身氣度不凡,容顏幹淨清泠卻不顯謙和,除卻身高太高,與桑鈺卻有三分相像,但桑鈺冷淡之餘總會有意無意流露出一種溫潤的氣質,林月野知道,譚華是沒有的。


    與眾人寒暄過後,譚華慢慢將眼神落在了林月野臉上,對他淺淡一笑,算是打過招呼。林月野疏離地扯扯嘴角。


    譚華抬頭往書院裏麵望了望,道:“這個時候,學子們想必都在上課,咱們就不打擾他們了,山長帶領我走小路逛逛你們書院吧。”


    山長自然是求之不得,領著眾人在前麵引路,譚華從容跟上,林月野遠遠落在後麵。


    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了書院,繞小花園上了小橋,前麵一座假山,嶙峋怪石間流瀉出一股涓涓的水流,匯入橋下清泉之中。


    譚華頗有興致地在小橋上欣賞了一會兒,夫子們隻得陪他站著,他讚賞了幾句,才又移步往其它地方走去。入梅花林,這個時節枝幹上隻有零星幾個花苞,一片光禿禿的,譚華毫不吝嗇地憧憬了一下春天時的美景,眾人又是一陣附和。


    出了梅林,是一堵雕花塑草的漏窗牆,清亮的陽光從漏窗間照射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譚華微微疑惑地從僅有的一扇月洞門望進去,轉頭問道:“裏麵是什麽地方?”


    掌書道:“是後院,有幾排給客人留的客房。”


    譚華道:“有人住嗎?”


    掌書剛想說話,林月野道:“我住在那裏。”


    譚華看向他,掌書責怪地瞥了一眼林月野,笑道:“他是我們書院的客卿,不懂規矩,還請大人見諒。”


    譚華道:“無妨。”又往裏麵望了望,“可以進去看看嗎?”


    掌書恭敬道:“後院都是一些房屋枯木,也沒有什麽景兒可賞,恐蒙了大人的眼。”


    譚華卻固執道:“先生也說裏麵是客房,既是給本官準備的居處,本官要進去看看又有何不妥?”


    聽他用“本官”拿出做派來,掌書不好再婉拒,可是又說不出什麽推託的話來,正在躊躇間,林月野上前一步,道:“大人既要看看自己的客居,我們自然不敢怠慢,但是今日匆忙,不如等我們給您仔細收拾了屋子,您再進去細細查看?”


    譚華看著他,神色像是在思考,半晌道:“說什麽查看,我就是想隨便遊覽一下,既然還沒收拾好,那就晚上再來吧。”


    在書院裏又逛了幾圈,已經日上中天,花廳內早已預備下了宴席,眾人陪他一上午已是神倦力疲,巴不得趕緊開飯,一落座,都長長籲了一口氣。


    等因為上午要給學子們講學而無法相陪的其他夫子們也來到花廳,在桌邊坐下,宴席就開始了。席間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無非都是些客套和奉承,林月野有經歷,最煩這種場麵,簡直如坐針氈,再一看譚華那張臉,更是想念桑鈺的冷淡與清雅。


    滿桌杯盤狼藉,終於宴畢,林月野不等譚華說話,就先道一聲“有事抱歉”就逃了出來,站在一棵梅花樹下,對著清寒的空氣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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