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恩的黃包車剛要轉進胡同裏,忽然發現路邊靠牆吸菸的男人,竟是尚文。他剛要考慮該不該停下來,尚文已經看見他,喊了聲:“恩弟!”


    隻好下車,付了車費。站在原地沒動,尚文卻已經小跑著過來。


    “你,在等我?”


    “啊,到這附近辦點事兒,想你家也在這裏的,順便過來看看。”


    “怎麽不進屋?我爹娘都在。”


    “就想跟你找個地方坐一會兒。行嗎?”


    仰恩腦袋飛快轉動,理智明確做出回答,不能答應。可嘴巴卻在第一時間先做出表率:“去哪兒?”


    尚文的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愉快的笑容:


    “街對麵的八旗茶樓好不好?”


    八旗茶樓門前有個賣煙的攤子,尚文讓仰恩等他一會兒,走過去買了盒“福新”煙,給的是張對摺的紙幣,那小童竟看也沒看,直接收到口袋裏。仰恩看得真切,心中有些納悶。兩個人走到二樓臨街的一間包房,坐下,點了茶水和點心。仰恩在路上還有些忐忑,不知道該不該這麽做。除非這輩子從此形同陌路,他和尚文之間總要再開始見麵,既然如此,不如坦然麵對,還是朋友,還是親人。這麽想著倒是心安,況且,他已經很久沒看見尚文,不想他嗎?不想才怪,曾經那麽習慣給他充滿自己的生活……


    “五姨說你在商務印書館工作?”


    “不算工作,做學徒吧!”仰恩說著,笑了一下,“除了英文,什麽也不會,在跟主任學習。”


    “我以為你會繼續讀書。”


    “想換個環境,也許以後再出去,不一定。現在隻想在這裏好好陪陪父母。”


    “嗯,對的。”尚文顯得侷促,他的手指在桌麵上絞著,“恩弟,你怪我麽?”


    仰恩長長吸了口氣,語重心長地:


    “已經想開了,尚文,既然當初我們選擇回國,對將來,就不再有選擇的餘地,不管你,還是我。過一兩年,大概我父母也會讓我成親……就這樣吧,大概也就這樣了……所以,我不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尚文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抓住仰恩擱在桌麵上的手,壓低聲音,沙啞地說:“恩弟!我想你,想你想得發瘋了!”


    仰恩如同觸電一般,用力甩手,擺脫了他的掌握。


    “你這樣,讓我們很難再見麵。”


    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不說話,空氣中漂浮著尷尬。最終仰恩打破僵局:“那事兒,你跟姐夫說了麽?”


    “什麽事兒?”尚文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還在微微懊惱之中。


    “你‘入黨’的事兒!”入黨兩個字,仰恩隻做了口形,然後小聲提醒,“我姐已經看出端倪,姐夫早晚得知道,你打算怎麽辦?”


    “到時候再說。”


    “那你想過原家,想過崇學那頭的關係嗎?”


    尚文加入共產黨的事情,仰恩也是後來才知道。尚文當時並沒有跟仰恩商量,這多少讓他有些難過,慢慢地他也了解,尚文決定的事情,是沒有人能夠改變,即使自己也不行。他曾經很灰心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與尚文的主義,理想發生了衝突,尚文大概也還會選擇放棄,甚至犧牲自己吧?而如今,尚文結婚,這讓仰恩終於看清了方向,同時,他再不會那麽想,因為他跟尚文已經不再是創造了交集的兩個圓圈,他們各自拉直,變成兩條平行線,餘生漫漫,卻再也不能相交。


    不待尚文說話,包廂外麵響起腳步聲,接著是一聲響亮的四川口音:“請問,這竹字包間是空閑的嗎?”


    二樓服務台的人連忙答應,“是。請問幾位?”


    “一個人。給我來壺龍井,外加一份點心拚盤。”


    這聲音格外耳熟,仰恩暗暗琢磨著在哪裏聽過,一時又想不起。不一會兒,尚文出去要解手,仰恩朝窗外看,樓下街道上,那個賣香菸的小孩兒,已經不見了。


    第十二章


    東交民巷的舞會,是由美國領事館商務參贊艾頓發起,邀請的自是北平商業及軍政界的頭麵人物,個個攜著如花美眷,一片衣香鬢影,嬌言巧笑之中,有名門淑女,也有艷名在外的交際花。丁崇學透過幢幢人影,在人流的fèng隙之間,斷斷續續地能看見肖仰恩的側臉,他跟在馮競山的身邊,正和一群美國人聊得熱鬧。馮競山是華北鐵路局的局長,掌握著整個華北鐵路運輸的大權,在這節骨眼兒上,那是個尤其重要的職務,可見馮競山跟南京的關係非同一般,不僅如此,此人天生傲慢,極不好說話,而仰恩今晚能為他做翻譯,還不時贏得他讚賞的眼神,這不能不讓崇學另眼相看。不說別的,就說小小年紀,毫沒任何社交經驗,周旋在一群達官貴人之間能如此遊刃有餘,就很難得。剛才艾頓先生發表演講的時候,因秘書臨時缺席,仰恩甚至從容不迫地充當口譯,燈光下自信挺拔,帶著恰到好處的謙和微笑,和四年前大帥府慈善晚會上,相似的場合裏,那個誠惶誠恐的少年,竟是判若兩人。母親那充滿嫉恨的警告,又另人煩躁地響在耳邊:“那姓肖的小子,跟他狐媚的姐是一個樣兒,就算他不進原家的公司,也得借著別人的高枝往上爬,你要是不看緊點兒,早晚有一天,他得爬你頭上!”


    很多時候,崇學覺得自己和母親不是一個國度的人。他不能理解那深植在母親骨血裏的對肖仰思的仇恨和嫉妒。她潛意識裏把仰思當成假想敵,並終身都在跟她做戰爭寵,到現在已經可以說她敗得丟盔卸甲,可還是不吸取教訓,似乎沒了這份爭奪,她的生命就完全沒有意義。本來崇學還試圖說服她,她擁有的並不比肖仰思少,可自從母親明知不可為,還是殘忍地弄掉了仰思的孩子開始,他終於認命,盡管他從來不相信命運,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能選擇你的母親是淑女還是婊子,是精明還是瘋狂,她生了你,於是你得用一輩子去償還她的生育之恩。想著心腹之間,煩悶之氣升起,連忙走出陽台,希望能交換些新鮮空氣。


    而此刻在人群的另一個角落,還有一雙複雜深邃的眼睛,緊緊盯著同樣一個身影,見仰恩離開了馮競山的身邊,朝陽台的方向走去,原尚文連忙把手裏的酒杯擱在走過自己身邊的侍者的托盤裏,側身穿過人群,追著那身影而去。


    陽台很大,有棵極高大的盆栽美洲杉,想必不久以前可能用做聖誕樹,還有沒收拾幹淨的彩帶。仰恩正倚著欄杆,做了個深呼吸,感到冰冷的空氣從鼻腔一路進到氣管,支氣管,滲透到肺葉的每一個肺泡,那裏正歡快地進行著氧氣的交換。他不喜歡這裏,對他來說,太鬧。主任把他介紹給馮競山的時候,他本想拒絕,可又覺得不好,畢竟自己在翻譯部也沒做出什麽成績,而主任讓他幫忙,他又不盡力總是不好。既然受人委託,自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仰恩早就不是那個帶著點小自卑的鄉下少年,他知道自己絕對是個有本錢的人,家世好,有見識,也算聰明,並且長得也不錯,他比大多數的人都優秀……甚至,即使是不喜歡這樣的社交場合,他也能應付得體麵,處理得幹淨。隻是,那次挫折,讓他有些混亂和脆弱,他還沒有調整好狀態,對將來也沒有什麽計劃。他想慢慢來,等痊癒的那一天,再去考慮用什麽樣的生活去度過漫長的一生吧!他看著遙遠的天空上亮晶晶的星辰,感覺記憶又要瀰漫上來的瞬間,肩頭忽然多了件厚厚的大衣,伴隨著是一聲熟悉的溫柔呼喚:“恩弟……”


    他沒轉頭也知道身邊站的人是誰,不禁嘆了口氣,火熱的氣體立刻被冰冷的空氣捕捉住,凝結成辱白色的茫霧:“一個人來的?”他問。


    “爹和五姨也在。他們很為你驕傲,你剛才做得很好。”


    “謝謝。”仰恩客氣地說。


    “站在這裏吹風不冷麽?”


    尚文偷偷打量著仰恩,他穿著剪裁合體的一身黑色的西裝,短髮打理得很整齊,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


    “這樣的衣服,應該藏不下手爐的吧?”


    仰恩笑著搖了搖頭,“裏麵空氣悶,換口氣再回去。”


    陽台上忽然就寂靜下來,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都沒說話,在一片空白之中,夜風淒涼地吹過來,帶著雪後新鮮的氣味。尚文似乎經過了漫長的考慮,終於開口:“我想開了,今後不會再胡思亂想,與你象親人,象朋友那般相處,恩弟,你也不要再躲我罷!好麽?”


    仰恩的心在冷風裏顫抖著,有姐姐的關係在,他跟尚文永生也不能形同陌路,既然尚文能合作,兩人相敬如賓,做朋友,做親人,總好過芥蒂一生。況且,尚文沒有錯,自己又是在跟誰生氣,跟誰過不去呢?思量半天,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我冷,得進去了,馮先生可能會找我。”仰恩把身上的大衣服抖下來,交到尚文的手裏,“下個星期,是崇學的生日,有時間的話,一起去‘順合胡同’吃飯吧!”


    “好啊!”尚文看著仰恩走進屋子裏,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不禁擊掌,心頭狠狠為自己高興了一把,才跟著離開陽台。


    高大的盆栽美洲杉的後麵,一股青色的煙正徐徐吐納出來,很快給風吹得散了,隻剩淡不可聞的煙糙氣。黑暗中,隻剩紅紅的一點菸頭,零星地明了又滅……


    星期五的中午,仰恩請假提前下班了。剛走出商務印書館的大門,就見門前挺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尚文正倚車門站著,朝門裏張望,見到他,揮了揮手:“恩弟!”


    仰恩走上去,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你沒說要來接我。”


    “剛好經過,不知道你在哪個辦公室,就在門口等你了。”


    “認識崇學‘順合胡同’的家麽?”


    “他不是住在什剎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車轉了個彎。


    “他偶爾去順合胡同小住,距離我家隻有兩條街,從後門大街那裏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處灰禿禿的一片。仰恩聽著尚文嘴一直沒停,天南地北說個沒完,卻獨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沒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裏在琢磨著另外一件事,終於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個停頓,開口說:“在八旗茶莊的那天下午,你是為了見那個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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