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戰爭的形勢開始向極其不利的方向發展,次日,傳來消息,日軍占領了黃泥湧山峽,那是香港自來水的唯一來源,也就是他們遏製了香港的咽喉,戰爭接近尾聲了,而丁崇學必須趁現在日軍集中精力攻打香港的時候盡快撤離,再也等不得最安全的方案,決定冒險經過日軍檢查的關卡登船。


    那年的耶誕節,沒人慶祝,也沒有人來拯救戰爭中絕望的人類。上午,破例地日方沒有任何進攻。崇學與仰恩換了一身普通衣服,攜帶了身份證和簡單的行李,按照之前製定的路線,盡量選擇走小路,過了這段設卡的區域,便有車來接著去上船。


    十幾個隨從各有分工,有人近身跟著,有人遠距離觀察。上午氣氛顯得挺輕鬆,兩人混在人群中,等著放行,崗哨那裏有三四個做“特偵”的中國人,他們多是幫助日本人識別“重慶分子”或者有利用價值的聞人要客,負責檢查他們這一排的是個矮小的中年男人。


    輪到仰恩和崇學的時候,後麵忽然有人擁擠起來,崇學知道他們是在製造混亂,好容易脫身,日本兵跟那個中國人果然往後移動,製止騷亂。然而那麽多的人,一旦擁擠起來,並不是幾兵幾卒能阻止,崇學與仰恩連忙趁亂往前擠,過了關卡,所有的日本兵都集中到混亂的後麵,他們兩個隨著先擠出來的人群裏,也有兩個自己的隨從,撤進小巷。剛要急步奔跑,卻見兩個日本人小跑著截住了他們,明晃晃的刺刀,抵在胸前。


    似乎隻針對仰恩與崇學,旁邊的兩個隨從假裝害怕,抱著頭蹲在一邊,日本兵踢了他們兩腳,示意讓他們走開。然後,用刺刀拍了拍仰恩的手臂,意思跟他們走。裝著不明白,兩人都沒動。


    日本兵見他們不動,轉念頭決定搜身,崇學慶幸自己身上並無武器,當初也是以掩護身份為主要,覺得一把槍並不能解決什麽大問題,反倒泄露了身份。沒搜到武器,也查看了兩個人的良民證,兩個日本兵似乎也在嘀估著商量,崇學在身後做了個手勢,示意暗處的人先別行動,因為一旦開火,會吸引更多的日本兵,到時候更難脫身了。


    就在這時,對麵的高樓上,忽然跳下一個人,高喊著“中華民國萬歲!”,橫屍皇後大道中。兩個日本人回頭看了看,轉頭目光再回到兩人身上,正猶豫不決的時刻,遠處傳來槍聲。


    這下,日本兵再也不遲疑了,轉身衝著槍聲響起的地方跑了過去,留著仰恩跟崇學站在原地,隻楞了短暫的片刻,見日本兵不見蹤影,才鬆了口氣,竟覺得全身如同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搏鬥,每塊肌肉都是酸的硬的,而身上也擠不出絲毫的氣力。


    終於按照路線,過了繁華的街區,有輛車等在那裏,坐上去直奔海邊的小碼頭,那裏船和一些早到的人都在焦急地等著,見到他們現身,不禁激動地鼓起了掌。香港的海岸線算綿長,日軍正全力進攻港島,還無暇顧及全部的海路,因此成了國民政府工作人員撤離的主要途徑。


    當船推波前行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傍晚,西邊的天空一片燃燒的晚霞,“扯旗山”上終於扯出白旗,英軍在耶誕節美麗的夜晚,投降了。一行人,水路進入廣東,由惠陽經韶關脫險。


    那夜,迎著微涼的晚風,月朗星稀,江麵開闊,黑暗中隱隱的叢林,象水墨的背景,一舟直下,穿越落在江麵之上的雪白月光;微風徐徐,如緩慢的人生,長衣因風而滿,兜起沉沉一帆濕潤而純淨的風。一人若是青山,一人甘做流水,黑白的畫麵,一切,漸漸遠去。


    ——漫長歲月,如細水長流,你,留住了什麽?


    ——我留住過一顆心,並且在裏麵,裝進了我的,一輩子。


    (完)


    本文設計的一切政治軍事經濟事件,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尾聲


    舊金山難得的明媚早晨,那日日從海上升來的霧今日奇蹟般地缺席了。崇學坐在陽台的藤椅上,一個上午,都在溫暖的陽光裏溫習一本陳舊的“宋史”,那是多年前,仰恩在北平書市贈他的一套,算是答謝陪他逛書市花去的下午。五十多年了,書頁已經發黃,紙張也變脆,翻閱時要格外小心才不會碰壞。小心翼翼地合上書,摘下老花鏡,慢慢靠在椅背上,明亮的光線裏,每一道皺紋都顯得那麽深刻。五十多個春秋,彈指一揮間,連那城市都已經改了名字……仰恩離開他,整整三十五年了。


    眼睛慢慢地合上,仿佛隻是進入一段短暫的睡眠,又或者終可以,永遠隨他而去。


    一九四五年(民國三十四年)抗日戰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崇學送仰恩回上海療養,戰爭中顛沛流離的生活,使仰恩舊患新傷全數復發,身體狀況一度十分危急。到了上海又得知四爺胡孝存心髒病發,兩年前逝世於海格路寓所,父子團圓盡享天倫,終成南柯一夢。而玉書與子漁的事情也再瞞不下去,與他說時,仰思崇學都在身邊,仰恩心中卻似早有準備,也未多言,隻苦苦尋了一年多,在郊外一處亂墳崗找到玉書的骸骨,再重新安葬,逢年過節,必在路口燒些紙錢,盼望這一世塵歸塵土歸土,來生玉書能夠再重新開始。


    一九四七年夏天,肖仰思嫁給了瑞士外交官,定居歐洲,臨行反覆徵求弟弟意見,無奈仰恩依舊寧願與崇學生活在一起。次年,崇學與仰恩撤退至台灣,安家台北,崇學政途一帆風順,仰恩專心研究西方文學,朝朝暮暮,日出日沒,日子平靜地過了幾年,直到一九五四年春,仰恩病重入住台北醫院。臥病期間,肖仰思從歐洲趕到台北,悉心照顧了半年多,而彌留之際,身邊隻留丁崇學,兩人說了什麽,外人不得而知。這段撲朔迷離的感情,除了親近的幾個人之外,再沒人了解真相。同年冬,仰恩病逝,終年三十九歲。


    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原尚文因“走資派”罪名被抄家,因其不合作態度,遭到紅衛兵毆打,後因治療不及時,病逝家中,臨死前,手中仍然緊緊攥著不肯交給組織檢查的私人物品,由於握得緊,直到火化以後,才在骨灰中發現是一枚指環,熏得發黑,也有些變形,上麵的字跡再也無法辨認,那是西班牙文刻著的,“te amo”。


    一九五六年,崇學辭去行政院職務,移民美國,定居舊金山,直到九零年在寓所壽終正寢,至死未娶,孤獨終老。他一生所積甚豐,因無子女後代,均有原尚文在國內的一對子女,原海心,原海因繼承。兩人趕到美國以後,處理了後事,並按照崇學的遺囑,將他與另一壇骨灰並裝在一起,運回國內,安葬故鄉瀋陽。丁崇學遺物不多,一套古董般的“宋史”,裏麵夾了一張舊照片,跟書頁一樣陳舊而發黃,上麵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眉目清秀飄逸,帶著一股說不盡的才華風流。兩人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是誰,早已淡忘當年在上海曾有過幾麵之緣的,恩叔叔。


    歲月從容如流水,走了的,留下的,分開的,團圓的……時光了了,聚散依依。你我都淡如微塵,無人識記,隻要我識得你,你識得我,生生世世,都能在茫茫人海中,認得出彼此,然後結伴漂浮著,漂浮著,管它山重重,水迢迢,跟著你,翻山越嶺,飄洋過海,天涯海角為家,好是不好? 笑著點頭吧!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身上帶著股味兒。”


    “什麽味兒?”


    “雪味兒,我喜歡那味道,幹淨。”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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